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Novel瘾君子】整理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二重赋格》作者:清和润夏    小赵医生曰:二重赋格,两个主题同时呈现,或者两个主题各自单独呈现。    标签:楼诚 楼诚衍生 CP谭赵 ==========   二重赋格 1   1 小赵医生曰:二重赋格,两个主题同时呈现,或者两个主题各自单独呈现。   也不是很久很久以前,可能就最近几天吧。有一个满脑子弹幕的骨科帅医生。   附院的院长从六院挖来一名骨科菁英,整个附院轰动。   因为这个菁英他帅呀。   瘦瘦高高,穿着附院挺括的白色制服,把名牌往口袋上一别。   小证件照十个人里三个傻六个丑,还剩一个天生丽质难自弃。   天生丽质难自弃的这一个在一寸照片里都要似笑非笑看着人,撩死你。   旁边标着三个大字:赵启平。   附院气氛跌宕起伏好几天,赵医生散发的费洛蒙让不少人电解质紊乱。小护士们凑在一起讨论,附院的院草又添一株新类型。院长大人万年冰山,李主任斯文儒雅,韦主任幽默可亲。赵副主任……新来的赵副主任要怎么归类呢。   李主任站在人群后面咳嗽一声,小姑娘们一哄而散。   赵副主任是比较难归类的。他安安静静地待在办公室里,明明什么都没做,周围的空气却开始沸腾。他让人心绪不宁魂不守舍,他无知无觉。赵副主任低头敲病历,一本正经又无辜至极。   这一切,关他什么事呀。   这一天,谭宗明非常不顺。他在家被拖鞋绊了一跤,整个人砸在地板上的一瞬间本能用手拄了一下。他的家庭医生度假去了,就算这位先生不度假估计也治不了摔伤。他的司机本来打算送他去那家私立医院,结果车堵在半道上了。谭宗明肿胀的左手存在感越来越强,他实在忍不了:“最近的医院是哪儿?”   谭宗明的秘书飞速地翻了一下手机APP:“是附院。”   谭宗明捏着鼻梁:“那就附院。”   谭宗明顶着大太阳步行两个站地,脖子上用领带吊着一只胳膊,十分狼狈。谭总并不是那种生活常识全无的有钱人,他实际上也想到了打车。第一辆出租车一听是附院,就几个站地,用非常蹩脚的普通话吊着嗓子告诉他:“那不去。”   谭宗明绷着嘴角阴着脸,自己一口气走到了附院。可怜他的秘书小姐,蹬着十厘米高跟鞋跟在后面,觉得自己穿得根本不是鞋,是两把刀。   谭总汗流浃背走到附院大门口,迎面就是票贩子。票贩子看他的德性,非常专业地兜售骨科专家们的号。谭总倒是不缺那俩钱,他认真地听票贩子吹得天花乱坠什么王主任刘主任,认真地思考自己是怎么沦落到要跟个瘪三称兄道弟的地步的。票贩子一口一个“大哥”地叫谭宗明,谭宗明心想我可不敢有你这个弟弟。   他个子高,鹤立鸡群地立在乌泱乌泱人群里,扫了一眼对面墙壁上当值医生的名牌。礼拜三,骨科今天还有个赵副主任,不知道为什么没进票贩子的销售系统。谭宗明伸手一指:“就他吧。你有票么。”   票贩子转脸一看,赵启平。这位挺帅的哥们的脸很难让人产生安全感,买他号的实在是少。于是票贩子很热情地继续推销其他主任:“这是个副主任,据说新来附院的。技术不能保证是吧?医生还是要有经验的……”   谭宗明冷笑一声:“没有就算了。”   今天他非得顺着自己一次不可。   赵启平。   就他了。   不要别人。   赵副主任在看一本骨科主题的医学期刊。他垂着眼皮,衣着严谨整齐。苍白冷硬的医师袍包裹着他的肉体,火焰外面裹着一层冰,诡谲的美丽,惊心动魄。   他抬起眼睛,看了一下坐着的病人。电脑里跳出病人的资料,新办的诊疗卡,自费。“谭宗明”这个名字让他微微挑眉。   雄性动物。   形容谭宗明,就这四个字。   强健的体魄,机敏的头脑,利用锋利的爪子和牙齿厮杀抢夺,《动物世界》里那谁谁的声音, 慢条斯理地介绍着大型猫科哺乳动物是如何为了生存豁出一条命——虽然这听上去像个悖论。   “怎么搞的?”赵启平轻声问。   谭宗明在观察这个赵医生。   观察人是他的本能。商场是不见血的沙场,稍不注意便会被周围的饿兽们撕碎吞噬。谭宗明的眼睛能把人剖得血肉横飞,扒皮见骨。   赵医生很坦然。他微微抿着嘴角,职业化地,温柔地微笑。   他眼睛好大。   他身边为啥摆着一个……红色的小布玩偶?   这个小玩偶一脸谐谑地看着谭宗明,一对圆圆的大眼睛,精灵古怪,调皮可人。   “哦……绊了一跤,摔倒的时候手拄地。”   “这得拍个片。”赵医生敲了一下电脑:“在三楼,收费也在三楼。”   这么多年一直由私人医生负责的谭宗明有点感慨:“科技在进步。”   赵医生不再说话。   谭宗明觉得秘书小姐可怜,放她去医院门口小超市买拖鞋。现在秘书小姐舒适地拖着两只踏踏板儿飞奔过来:“谭总,怎么样?”   谭宗明抽了一下鼻子:“很好。”   “呃?”   “拍个片吧。”   谭宗明前脚走,后脚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个小女孩儿就进来了。小女孩一看赵启平身上的白大褂,条件反射就要哭。赵启平拿起桌边的小玩偶,冲小女孩晃晃:“不要怕。这个送给你好不好?”   小女孩的母亲把片子递给赵副主任。赵副主任拿起来迎着光略略一看:“恢复得很好。适当可以活动一下了。”他笑着看小女孩,眨眨眼:“很快就能到处玩儿啦。”   小女孩被母亲抱走前,冲他摇手:“再见,狐狸叔叔。”   谭宗明去拍了片,结果出来还算快。他的胳膊已经被护士简单处理,总算不用领带吊着,可怜又滑稽。他拿着片子去赵副主任办公室,路过一对母女,小女孩抱着一只红色的玩偶,那只玩偶冲他笑得不怀好意。   “你为什么叫人家狐狸叔叔?”   “狐狸叔叔就是狐狸叔叔。”   谭宗明抱着胳膊回来,坐在赵启平旁边。赵启平把X光片挂在灯箱上,谭宗明第一次直面自己的骨骼,非常不自在。   “骨头没什么事,大概是软组织挫伤。”赵医生打开护士处理的三角巾:“疼吗?麻吗?”   他用冰凉的手指在什么地方按了按。   “嘶……有点。”   嗯。手指好看。谭宗明很欣赏。   赵启平很淡定。可他知道谭宗明是谁。他不关心财经,也对经济没什么兴趣。只是谭宗明太有辨识度。财经新闻里一群秃头凸肚的人里竖着一个谭宗明,简直自带打光。谭宗明是什么来着……哦。“大鳄”。   啧。鳄鱼。赵启平实在是不喜欢这种没有美感的爬行动物。动物世界里那谁谁说了,鳄鱼擅长浮在水面假装自己是一根浮木。谭宗明……公平地说,谭宗明真心不胖。算的上“壮硕”。那么一根壮硕的谭宗明漂在水面装死……   赵启平突然“噗”了一声。他一时失察,没忍住。谭宗明看见赵启平圆圆的大眼睛转了一下,像那个可爱的小玩偶,慧黠狡猾,灵透精明。   小赵医生有点尴尬地咳嗽,谭宗明忽略自己肿胀的左手,非常有风度地笑:“不知道我让赵医生想到什么了。但是能让你这么开心,我很荣幸。”   谭宗明的左手总算是折腾好了。开了一堆药,敷的喷的。司机终于把车开到附院来,堵车堵得他一脸菜色。谭宗明挥挥手,他直奔厕所。   回去的路上,谭宗明拆开一盒药看说明书。秘书小姐两只脚已经脱离她的掌控,她下决心回家扔了所有高跟鞋。谭总看说明书,她没事拿着手机在微博上吐苦水,谭宗明无意间瞥到她的手机壳——又是那个红色的,坏笑的小玩偶!火红的小狐狸,穿着白色小内裤,圆圆的大眼睛,转来转去。   谭宗明忍无可忍:“那个,到底是什么?”   秘书小姐一愣:“谭总?”   “你手机上的,那个小东西。”   “哦,您说这个。阿狸啊。”   二重赋格 2   2 小赵医生曰:医疗剧爱恨纠葛都在心外胸外,要不肝胆,或者女主都生白血病去了。骨科真是寂寞如雪。   谭宗明的手疼了好几天。手肘以下整个肿得血紫乌黑的,简直不能看。他疼得好几天没睡觉,看谁都一脸杀气。秘书小姐看见谭总就肝颤,前后进了几拨人去谭总办公室汇报工作,出来时个个槁木死灰。   谭总这个人轻易不会发脾气。缺乏自控能力的人容易被质疑智商和情商。他爬到今天这个地位,显然双商肯定是及格的。当然一手执掌晟煊的人,眼神里都浸染着上位者的冷峻。他和你说话的时候,他礼貌,他客气,他和你存在着鸿沟的差距。   这条鸿沟,就是让你在面对他时战战兢兢的原因。   秘书小姐跟了谭宗明好几年,据说是目前历任秘书里最久的。因为她擅长使用脑子。这么多年,秘书小姐总结了几条经验。伴君如伴虎,首要的就是不耍小聪明。   “虎先生最近脾气暴躁。除了手上的伤以外,我认为究其原因还是心灵过于干涸。谁来滋润一下虎先生,让他谈场恋爱吧,上帝佛祖耶稣保佑。”   谭宗明低头看着自己的爪子。非常的惨不忍睹。肿胀带来跳动的疼痛感,还有焦躁的烧灼感,有时会让他恶心。作为一个稳重的人,谭宗明成年以来没受过这种伤。敷的喷的搽的,所有药都不管用。他心里火急火燎,突然想起来当时那个赵医生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压自己的伤,仔仔细细地问,疼吗?麻吗?   麻。火烧成一片的瘀伤,轻轻那么几点凉,一路麻进谭宗明心里了。   我应该……复查。   只是复查。   今天出了一起很严重的交通事故。两辆轿车对撞,一辆上面坐了一家人,另一辆上面是一个公司出差的,撞得满地血。救护车就近送到附院,骨科参与抢救。两个需要截肢,一个抢救无效,还有好几个不同程度的骨折,开放性外伤。   骨科有可能是医院最血腥的科室。残肢断臂,碎肉烂骨。清创场面很多实习医生根本受不了。普外也是做手术,大多数面对的是病灶,关腹之后看上去还是个人样,视觉完全没有骨科那么刺激。有个玩笑,骨外医生能直接拉上战场当军医,心理素质完全过硬。   赵副主任完美地用行动解释了凌院长为什么要挖他过来。他使用骨科的钢制器械操作着,又锯又刨又钉,眉头不带动。他的动作又快又稳,伤者尖利的哀嚎他跟没听见一样,冷静到残酷。   事故两方扯皮,进而波及医生。质问,咒骂,然后动起手来。赵副主任伸手把几个小医生挡在身后。他没换衣服,手术衣上血淋淋的。口罩挡着脸,一对眼睛冷冷地注视闹事的人。   谭宗明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场面。   然后他兴奋了。   陪同他的凌院长上前去问怎么回事。这时候交警大队的人终于赶到,又是一通询问。交警们完全不客气,有个女医生被挤兑得眼泪汪汪。赵启平褪了手套摘了口罩,叹气:“我是副主任,我去换衣服,你们问我吧。”   应付了事故双方和交警们,赵启平看见谭宗明。谭宗明站在急诊大厅里,对着他微笑。急诊大厅永远人山人海,谭宗明就像个中流砥柱——如果脖子上没吊个三角巾,那的确称得上风度翩翩。   赵启平领着谭宗明去了他办公室。谭宗明拿着诊疗卡,非常老实:“我挂号了,你的专家号。”   赵启平笑了一下:“嗯。”   谭宗明从牙缝里抽了一口冷气:“现在楼下票贩子也卖你的号了,价钱还不低……你说我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赵启平用手捏捏鼻梁,挑着眉使劲眨眨眼:“来给我看看你的胳膊。”   谭宗明完全不想把自己的胳膊递出去。他是个完美主义者,这肿得像个茄子似的……可是赵启平什么没见过,软组织挫伤在他眼里屁都不是。   疲惫让赵副主任看起来很柔软。完全不是初次见面时冷冷的样子。谭宗明一边心疼一边欣慰,非常矛盾。   “我还用拍个片吗?”   赵副主任用鼻息笑一下:“你爱吃射线怎么着。”   他用手指轻轻按压:“疼吗?麻吗?”   “痒。”   赵启平的手指在谭宗明皮肤上一顿。   “……做几个动作,牵拉痛严不严重?”   谭宗明看见那刚刚握着钢锯的秀气的手温柔地引导他做动作。   他吞咽一声。   谭总不配合,只是盯着赵医生的手发傻。贪婪露骨的视线毛茸茸地刺激他手背的皮肤,挑逗地挠着他的手心。   赵副主任笑了。不是职业微笑,不是懒洋洋的鼻息,是真正的笑,那只狡猾古怪的红色狐狸,圆眼睛向下弯着,刁钻调皮。   “我现在是赵副主任,所以对你客气。你要是……”他压低声音,威胁道:“我不介意等你好了,再让你软组织挫伤一次。到时候给你治伤我一定还是这么温柔,毕竟我敬业。”   谭宗明一愣,看着赵启平,随即强压着嘴角不笑场:“赵副主任在威胁我。”   “根据希波克拉底誓言或者《大医精诚》,赵副主任爱你。但是赵启平可以揍你。”   谭宗明用右手撑着脸,靠近赵启平——他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为什么消毒水的味道这么催情:“啊,我知道我知道。骨科医生揍人一定特别方便,你们看人的时候一定都是一具骨头架子。”   赵启平似笑非笑:“不不不,我个人还是很注意皮囊的。空有皮囊不行,没有皮囊更不行。”   他的视线向下,瞄了一眼谭宗明的裤裆,两片乌鸦鸦的睫毛垂下去,抬上来,刷着谭宗明的神经末梢。赵副主任嘲讽地笑:“你知不知道,人是唯一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随地能发情的哺乳动物。”   谭宗明乐呵呵:“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赵副主任。即便都能发情,尺寸可是天渊之别。有人发情也白发,有人么……”   赵启平平静地敲电脑,开药。谭宗明很喜欢看他的侧脸,又英气又标致。征服欲在谭宗明的骨髓里蠢蠢欲动,它张牙舞爪,它急不可耐:要他!要他!就要他!   狐狸。   这种妖魅的生物在传说故事里惊鸿一瞥的身影永远都是诱惑的,佻巧的,放荡的。事实是,狐狸是哺乳动物里极少数坚持一夫一妻的物种。美貌,有致命吸引力却忠于爱情的爱人,只要捉住他……   习惯于抢夺厮杀的谭总露齿微笑。谭先生的牙齿雪白有力,擅长撕咬咀嚼。他亮出他的獠牙。叼一只狐狸,也不错。   赵启平淡定地瞥他一眼。这男人勃勃的野心和欲望汹涌澎湃。他懒得掩饰,甚至迫不及待展示。赵医生冷笑一声,他身边似乎总是出现自以为是的自大狂,真是,令人乏味。   你想要什么?   要你。   做梦去吧。   谭先生拿着诊疗卡下楼去拿药。他哼着小调,心情很好。凌院长公事公办地应付他,过来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谭总微笑:“不搞特殊,不搞特殊。”   凌院长一贯宗旨是团结一切能团结的钱包。谭总在他心里就是一只健硕的大钱包,这意味着项目投资,医院基建,无数医疗器材。如果谭总需要什么医疗上的帮助,他当然也乐意,大家互惠互利,没什么不好。   谭总一直微笑:“我自己来,自己来就好。这事一定得我自己来。”   赵副主任下班,偶遇往外走的凌院长。凌院长这个人功利,但不叫他讨厌。凌院长似乎在打电话,声音压得低,可惜他还是听得清:“不许吃。不行。我叫亮亮看住你。是的我是恶势力。亮亮不是叛徒,他没进过你的阵营。他就是我安插在你身边的小眼线小地下党,对革命工作矢志不渝。我马上到家。”   赵启平看着凌院长走远的背影,心里哟了一声。   凌院长一天到晚冷着脸不吭声,还以为他性功能障碍呢。   家庭生活啊。赵副主任摩挲下巴。   似乎也挺有趣?   二重赋格 3   3 小赵医生曰:真能影响本地经济的人在人民大道200号。   谭钱袋有意进军医疗界,和凌院长相见恨晚沆瀣一气。俩不要脸的刚认识就迅速好得称兄道弟,抓着对方的胳膊拍肩膀。   这俩放美国去应该是很会演的政客。   不过赵医生完全不关心。   他的教学任务批下来了。   赵启平职称是副主任医师,副教授。叫他一声赵教授,也是可以的。他来附院来得晚,带教就俩人。这俩年轻小医生都是男的,隐隐都是傲气。   赵启平太年轻了。刚来附院,又没啥根基。令人失望。   年轻的学生们没法不傲。金骨银脑,肥肠苦胆。附院虽然有个肝胆出身的院长,肝胆外科的实际情况糟得很。收入相对少,事情还多,限期手术急症手术多,晚上给人扒拉起来往医院跑都是正常的。骨科算是傲视群雄,手术大多数是择期手术,除非事故抢救,按点下班。各种器械介入治疗还是骨科最多。赵副主任上面的刘主任刚添了一处花园洋房。这年头没点天分没点背景,进附院的骨科,想得美。   赵副教授用笔点着一本医学专著,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俩徒弟。这俩是一般意义上的高富帅,难弄得很。赵副教授心里叹气,这不整俩麻烦么。带教。   俩徒弟眼睛看鞋尖。办公室里很寂静,只能听见赵教授的笔尖点书的声音。   赵教授突然笑了。   轻轻的笑声激起空气中几圈涟漪。俩徒弟看对方一眼。   “骨科医生,有点傲骨是对的。”赵启平慢条斯理:“你俩不服我,随意。”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是不是想着,反正如果干不了骨科就转去普外?”   其中一个张嘴要辩驳,另一个拦了一下。   “我赵启平带教,标准都一样。达到标准,欢迎成为同僚。达不到标准,我可以保证,你们俩谁也进不了附院的大门。”   赵启平抿着嘴微笑,看着两个亲爱的徒弟:“相信我,这是为你们好。”   骨科医生,绝对不能没有傲骨。   秘书小姐抱着一个硕大的……阿狸进了公司大门。火红的布玩偶遮住她的上半身,前台就看见一只坏笑的狐狸晃晃悠悠走了过来。   秘书小姐绝对听见那种闷在鼻腔里的笑声了。   她抱着玩偶把自己塞进电梯,站在电梯中央,觉得四面都是视线。她想把脸埋在狐狸屁股里,又想起脸上有妆,还得小心翼翼不要把妆擦在阿狸的白色小内裤上。   阿狸一路坏笑着进了谭总办公室。谭宗明一抬头吓一跳:“这么大?”   秘书小姐心里苦:“您说要最大的……”   谭总咳嗽一声:“搁沙发上吧。”   秘书小姐放下阿狸,简直不忍心看。谭总的办公室装修得冷硬简洁,方方正正,严肃凛然。突然出现的小狐狸简直破坏气氛,它那么高兴,那么可爱,它不该出现在这里。   “那个……谭总,我把阿狸放你休息室里吧。”秘书小姐干笑:“放在外面有点……”   谭宗明正在翻文件,嗯了一声。   谭总办公室是个巨大的套间。里面还有一间休息室和盥洗室,装潢得富丽堂皇,和外面的办公室冰火两重天。谭宗明有时候懒得回家,就住在这里。秘书小姐把阿狸放在大床上,退出休息室。   当初谭总跟她说他要个阿狸,她半天没找到语言。她是个专业秘书,不会多嘴,可这也太奇葩了!   最近谭总不正常。   谭总的爪子好得很快。他看着因为消肿略起皮的手臂嘟囔一句:哎呦,快好了。   口气居然还有点惆怅。   谭总隔两天就要去趟医院复查。凌院长最近收拾票贩子,谭总就乐呵呵地排队挂号,乐呵呵地看医生。他只看赵医生,去看医生之前还打扮打扮。肿着一只手没法打领带,于是走休闲型男路线。   有一次谭总问她对狐狸有什么看法。   她对狐狸这种动物没看法……   以秘书小姐的人生经验来看,一个不神经病的人突然犯病,多半就是找着下家了。   于是她悚然:她的人生希望就寄托在那个冤大头身上了!如果这位冤大头不接受谭总,前途无亮。   谭总加油。   谭宗明也不是一天到晚没事干。实际上他很忙。他为自己打造一个金融帝国,这个帝国的根系纵深蔓延,四散扩张。   有人请他去看一个现代艺术的展览。他对艺术两个字过敏,他觉得这世界总是有那么一帮莫名其妙的人发着癔症追逐夕阳。不去又不行,老总们之间也存在人情关系,特别是这一位,竭尽所能附庸风雅,能把杂志上辞藻堆砌的艺术评论给背下来。   所以谭宗明面对艺术馆一副简直是浪费颜料的画,百感交集。   据说这是立体画作,颜料涂得厚,跟地形图似的有高低起伏。他身边的老总发表着感性的意见,从这幅画的构图和拼色上大大夸了一顿。谭宗明以不变应万变,统统只回以标准微笑。   他无意间瞥到一个人影。   细细瘦瘦,穿着柔软宽松的浅色圆领衫,舒适自在地站在那里。他看上去很愉悦,欣赏着面前的作品。艺术馆通常对光线要求严格,要有人造光,也要有自然光。他身边是扇窗子,熹和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光与影都爱他,交错的恍惚间让他像一座立在时光之外的雕像,精琢细镂,不厌其烦。   ……艺术在这里。   谭宗明微微眯眼,他觉得自己也快迎着夕阳奔跑了。   赵启平是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谭宗明。艺术馆人不多,谭宗明扔了身边那个喋喋不休的胖子,冲他走过去。他得承认,谭宗明是很有风度,腰背挺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小赵医生,很久不见。”   赵启平看他一眼,笑笑:“老谭总裁,不久前刚见。”   谭宗明正色:“把总裁去掉。”   赵启平表情恬静,不是在医院里庄严不可侵犯的样式。谭宗明也挺高兴:“你在欣赏这个……”这你妈是个啥?   一团揉皱的铁丝……   赵启平心情好,所以很宽容,没有刻薄谭宗明。谭宗明咳嗽一声:“……艺术品?”   赵启平走了两步,来到一幅画前面:“今天休息,就过来看看。”   谭宗明抬头看那幅画。   赵启平轻笑:“谭总看出什么来了?”   谭宗明看一眼他修长的脖子。医院里他总是端正地衬衣领带医师袍,原来圆领衫的风情也不错。   “赵医生这么问我,肯定不是想听我给你背那些杂志上云山雾罩的评论。”   赵启平点点头:“谭总很实在。”   谭宗明乐:“看不懂,就不多说。也算对创作者的尊重。”   赵启平举起手,向谭宗明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我喜欢的。”再伸出一根手指:“我不喜欢的。”   谭宗明眼睛跟着手指左右晃:“呃?”   赵启平晃一晃两根手指:“我对艺术作品看法。分成两类。”   谭宗明想起赵启平对着那团铁丝球时愉悦的表情:“这倒是……很对。”   原来你喜欢铁丝球?   赵启平被他逗乐:“那叫‘回忆’。一团乱麻,却四处延伸,永不停止地奔逸。我想起来一些以前的事儿。”   谭宗明宽容又无奈地笑:“我又不是真笨蛋。大概有些‘艺术’的意思是,风不动幡不动,却让我们心动。”   赵启平没多想:“嗯。”   谭宗明接着问:“你心动吗?”   赵启平反应过来,略略一仰下巴,动了一下嘴唇。   “你的心什么时候才会动呢?”   赵启平叹气:“今天欣赏不成了。”   他转身打算走,谭宗明道:“等会儿。我很喜欢一家茶室,能不能赏个脸?”   赵启平转动修长的脖子看他:“谭总,你……不要开玩笑。”   谭宗明双手插在裤兜里,一扬眉毛:“我像在开玩笑?”   赵启平圆圆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谭宗明。谭宗明背着窗,宽肩仿佛扛着阳光。   成年人有成年人的游戏方法。   他平静地看着谭宗明,看着看着,笑了。   “不赏。”   亮亮最近在看凌院长屯的动物世界。主要两大类:老虎,狮子。平板里讲老虎怎么捕食。穷追猛打,潜行伏击。然而野外的王者捕食也不是次次都能得手,平均捕个二十回才能成功三四次。   “哦呦。”亮亮说。   “不要总发出那种怪动静。你这个孩子。”李警官不满道。   “叔叔,老虎和老虎同种不同命。有的一击即中,有的死活逮不到。不公平。”   “啊,这个残酷的世界。”   二重赋格 4   4 小赵医生曰:我们院长虽然总是一脸苦大仇深,明显从小缺爱长大缺钙,但是遇事不怂敢于迎难顶上,还是个好院座。   这一天天气不错。难得的晴天,感觉空气都是透明的琉璃蓝。凌院长早上开各科室主任副主任的例会,李主任发言。凌院长从来不掩饰李主任是他得意爱徒的事实,并且李主任很可能就是今后的李副院长。韦主任算是个逍遥派,对职务没有很大野心,对工作脚踏实地,偶尔还能很恰当地耍个宝。赵副主任对韦主任印象最好,他认为实际上韦主任做人做得最聪明。   李主任韦主任是凌院长俩嫡系,赵启平给他俩起了个外号叫中央军。中央军·李,中央军·韦。骨科刘主任是老院长的人,业务还行,资历很老。凌院长大刀阔斧裁读文革大学的那些人,据说差点连金副院长都踢了。院座的野心昭然若揭,否则为什么非得从六院挖赵启平过来。赵启平来附院报道的前一天他的身份背景就被扒干净了。   年富力强。背景力量强大。人脉资源丰富。业务技术无可挑剔。长得还行。   非常符合院座的标准。   每天早上开完例会,院座领着年轻的主任医师们呼呼啦啦从走廊穿过。白色的医师袍衣角被春风撩得荡漾,大长腿们荡漾着走远了。   赵启平一直不发表任何意见。刘主任还防着他,不过他实在懒得应付。他一般情况下的座右铭是:爱咋地咋地。   谭宗明看了附院送来的关于眼科中心,杏林分院和生殖中心的企划书。他对杏林分院和眼科中心很感兴趣。前段时间杏林分院在病毒暴发期间作出的应急反应措施展现了医疗事业单位强大的社会责任心,和完美的医疗技术。晟煊之前没有想过要投资医疗,现在看来这种“公私合营”还是大有可为的么。   不过这个凌院长真是个合格的商人。   谭总很欣赏他。   附院在传凌院长又勾搭上一个商界大鳄,比小郁的爹凶残多了。自从院座登基,附院的基建职工待遇人身安全保障比其他医院强,因此他老人家还是很得人心的。几个大夫在一边八卦新勾搭上的这个是谁,时不时冒出俩词儿“金融界”“房地产界”,还“动动眉毛”。赵医生心里呵呵两声,路过。   他真的讨厌脊索动物门爬行纲。   赵医生走了两步,看见一个人站在走廊的落地窗前,双手插着裤兜,冲他笑。   谭宗明很像小时候听说书时说的英雄。赵启平幼时有一阵特别流行听说书,收音机听不过瘾,还要在电视上看,几乎家家都看。说书人说哪个英雄,眉目端正,鼻梁高挺,目光如炬,宽肩挺拔,虎威凛凛。说的哪个英雄赵启平都忘了,他就记着“虎威凛凛”。语言太抽象,他一直在反复地想,这个英雄得长成什么样子。他喜欢大老虎,收集一切跟老虎有关的东西。   现在这个英雄似乎就站在他面前了.   ……当然只有长相。谭宗明是古典端方的英俊,讨女人喜欢,最是招桃花的德行。赵启平镇静地看他一眼,谭宗明抿着嘴尽量笑得有魅力。   跟方括号似的。   赵启平轻轻嗤笑一声。   突然一个小女孩清脆的声音:“狐狸叔叔好。”   赵启平回头一看,一个憔悴的中年女人领着一个穿红色背带裙的小女孩。小女孩看见他很高兴:“外婆他是狐狸叔叔。”   中年女人很尴尬:“对不起对不起,这孩子乱说的,您别往心里去。”   赵启平半蹲下,对着小女孩微笑:“姑娘,你为什么要叫我狐狸叔叔?因为我送了你阿狸吗?”   小女孩很腼腆地看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赵启平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腿,很高兴:“康复得不错。没有不舒服吧?”   小女孩的外婆连忙道:“真是多亏赵大夫了,这孩子好得差不多了。”   赵启平叹气:“你们来看她爸爸?”   小女孩的外婆看赵启平一直半蹲着,心里过意不去:“赵大夫,您别一直蹲着,她,我们……唉……”   赵启平对小女孩皱皱鼻子:“对女士说话当然要礼貌,对不对?”   小女孩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她天真不知愁地看着他,伸手摸摸他的脸:“尼克。”   赵启平扬起眉毛,胸腔共振地笑起来。   送走祖孙俩,赵启平站起来。走廊里蓝色的风撩起他的领带,他慢条斯理地把领带整理好,扣上医师袍扣子。谭宗明非常可爱地冲他眨眼:“狐狸叔叔。”   赵启平把一句粗口吞回去。谭宗明看他喉结一滚,就知道他在心里狂骂自己,大笑:“狐狸叔叔,你真是个善良的好医生。”   赵启平上下扫他一眼。谭宗明很少穿得正式,一般是休闲半休闲款,不得不说打扮得很有品位,至少让人不那么暴躁了。   “父亲带着小女儿坐出租车,出了车祸。多亏爸爸的保护,小姑娘只是小腿轻微骨折。当爸的没那么幸运,有可能会瘫。”   谭宗明沉默。   赵启平吐口气:“鳄鱼同志来医院干嘛?哪儿不得劲?”   谭宗明乐:“不要这样叫我,我不是很喜欢爬行动物。”   赵启平“禾”了一声,权当笑了。   谭宗明挥挥手里的文件夹:“我不是无所事事的人,赵医生。我是来和你们院座谈投资项目的。”   “劳动您亲自来啊。”赵启平瞄了一眼文件夹:“生殖中心?”   谭宗明笑意更大:“不是,我看上了个人,这辈子恐怕要断子绝孙了,所以对生殖不感兴趣。”   赵启平在心里吼自己:让你犯贱!让你犯贱!让你搭理他!   他板着脸:“那就不打扰谭总谈事情了。我等会儿有个手术。再见。”   谭总目送他的背影,一边用手机飞快地发了个短信:“狐狸和尼克有联系么?”   秘书小姐接到短信,幽幽长叹,回复:“Zootopia。”   谭总下达指示:“买一个。”   ……好的我知道了,最大的。   赵医生查房,做手术,和别的科室会诊,忙到中午没吃饭。他有件事必须去跟院座请示,拖着步子往院长办公室走。院长办公室的门大敞四开,办公桌后面有个人在翻箱倒柜。   不是院座,院座没这么瘦。   那人一直在翻,赵医生愣在门口。小偷?那还开着门?万一是利用人们的逆向思维呢?那人翻了半天,背对着赵启平去掏衣架上院座的外套。赵启平咳嗽一声,敲敲门。那人从院座外套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得意地笑,非常自然地掰开两块转身递给赵启平:“吃吗?”   赵启平一愣,伸手接了巧克力:“……谢谢。”   那人坐在转椅上转来转去:“你找老凌?他刚下去。”   赵启平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只大保温桶,笑道:“你是警察。”   那人嚼巧克力:“嗯,你看出来的?”   赵启平笑:“我是骨科大夫,净跟公安系统的人打交道了。”   那人站起来,在牛仔裤上擦擦手,向赵启平伸过来:“你好,我叫李熏然。”   赵启平握住,上下晃晃,心想,你就是李熏然。   他到附院第一天,就听见有人说“来了个能和李副队一拼的人”。   这么看来……的确长得算及格了。   赵大夫矜持道:“你好,我叫赵启平。”   凌远从外面进来,微妙感觉到屋里有一种两只雄孔雀对着开屏的尖锐气氛,他清清嗓子:“小赵来了。熏然你在吃什么。”   赵启平叹气:“这个项目的报告我写好了。您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还有就是四区十五床病人会诊的治疗方案我也写好了。”   凌远道:“辛苦了,我看看,十五床的事儿下午会诊要开个会,这个问题比较复杂,上手术的话还有很多难题,你准备准备。”   李熏然飞快把巧克力啃光,得意地冲凌远挤眉弄眼。赵启平权当没看见,非常淡定地告辞。出门之后听见院座略生气的声音:“亮亮都干不出这事儿来!”   “亮亮是你亲生的行了吧。”   赵启平摸到兜里还有半块巧克力。挺大一板,包着锡纸。他慢慢揭开锡纸,咬了一小块含在嘴里。广告上天天扯淡丝滑享受,巧克力还不都一个样。似乎是低糖巧克力,挺苦。   赵医生独自穿过寂静的长廊。很难得,连偷着抽烟的病人都没有。   二重赋格 5   5 小赵医生曰:趁虚而入是贱招。   秘书的一项工作就是要给老板准备饮品,也不知道谁规定的。秘书小姐每天要早到半个小时,但不是泡咖啡,是泡茶。   苦丁茶。   谭宗明有一点很异于常人,他非常嗜苦。谭总喜欢一切苦味的食物饮料。他吩咐过,泡茶要“酽一点”。秘书小姐往谭总专用紫砂大茶缸里丢了六根大苦丁。犹豫一下,再丢三根。她觉得自己的口腔突然受了某种刺激,于是大幅度活动下颚。内心挣扎到最后,闭着眼往里扔了一根。十全十美,十全十美。   接下来没有了心灵的折磨,就简单一点。烧热水,把茶汆一汆,泡上。等苦丁茶全发开,叶子比水多。咖啡已经不能满足谭总的感官需求,一般普通茶叶当然更不行。现在是苦丁,秘书小姐预感谭总下一步要喝黄连了。   谭总一般不怎么按点上班,当然也不会差很多。他本人不经常西装革履,穿得比较休闲。当他穿过晟煊辉煌赫赫的写字楼的大厅时,就像个在巡视自己领地的王者。在此之前,秘书小姐需要整理完毕谭总一天的行程,时间安排,各部门阶段性的工作报告,需要谭总本人亲自过问的问题,谭总需要批阅的文件。她甚至要随时随地查阅今天的牌价股价房价,以便谭总需要时立即回答。谭总有点依赖她,因为她强大的记性,似乎永远不会忘记他随口提的一句话。   谭宗明坐在办公室里啜着苦丁茶,听秘书小姐汇报:“今天是张董的生日,我已经安排好了礼物,十点之前就会送到。考虑到张董父亲去年过世,他不会操办自己的生日,我选的生日礼物也以低调为主。”   “嗯。”   “今天人事部门的考核结束,部门主管会在上午十点向您汇报结果。”   “嗯。”   “午餐启泰的老总邀您共进,我还要问您的意思。”   “不去。”   “好的。那么下午四点还有个会议,我们需要和英国那边来的人有更好的沟通,这个您必须参加。”   “嗯。”   秘书小姐转身出去的时候,谭宗明终于把茶缸子放下,对她笑笑:“没你可真不好办。”   秘书小姐微微趄身:“谢老板夸奖。”   所以谭总有一整个内勤办公室,却只有一个“秘书”。   今天谭宗明心情不错。等秘书小姐从外面关上门,他立刻起身去休息室。套间的床上摆着两个硕大的玩偶,难为秘书小姐买得到。两只狐狸,一只半睁着眼,邪魅一笑。另一只眼睛挤成几条线,呲着方格牙坏笑。桌上还摆着尼克狐的模型。模型倒是不大,做得很精致。一个是穿着衬衣的,一个是穿着警服戴墨镜的。   “哟,是挺帅。”谭总拿起模型颠来倒去看了看,穿着衬衣的那个表情真有点像赵医生。慵懒,漫不经心,好像没啥值得计较的,一切都无所谓。   啊我的赵医生。   这模型有穿白大褂的就好了。   下午四点的那个据说很重要的会,秘书小姐到处找不到谭总。她急得要死,谭总手机打不通。谭总在关机之前给她发了个短信:我养了那么十几二十个部门,总该有一两个管用的。告诉那些谁谁谁,把事情搞定。不然,就此别过。   别过?是都别过了!   赵医生温声道:“大爷,这样疼吗?膝盖有什么感觉?”他半跪在地上,用巧劲轻轻活动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先生的小腿。这位老先生的膝盖肿胀得非常厉害,剧烈的疼痛让他非常烦躁:“疼疼疼,就是疼,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推轮椅的年轻人是他儿子,过意不去:“大夫你别在意,我爸心情不好……”   赵医生微笑着摇摇头。他站起来,看着灯箱上的X光片:“髌骨骨折。目前情况要比我预计得好,我建议保守治疗,不用手术,手术的话,恢复也不一定好。”   “可是我这里还疼!”老先生疼得满头大汗:“就这里!”   赵医生重新半跪着,小心翼翼地用巧劲轻轻捏老先生的腿:“这里?这里?”   年轻人都不好意思了:“爸,好好跟大夫说到底哪儿不舒服?”   谭宗明站在门外,悄悄地往里张望。赵启平表情温和地对待患者,非常耐心,完全没有不耐烦。此时此刻赵启平是个医生,怀着恻隐之心救死扶伤。谭宗明认为他为了病人有点狼狈地半跪在地上的画面有些庄严的美,甚至有点……圣洁。   谭宗明不声不响地走了。   附院的走廊比较多,都是大落地窗,兼顾了园林艺术和采光省钱。最长最宽的一条正好穿过附院的花园,两边都是大窗,景致非常棒。有些想活动又不能受风的病人也喜欢来这里溜达。谭宗明的心灵刚刚被洗涤过,感觉精神都升华了。他飘着穿过大走廊,发现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背着小挎包抱着大平板,正站在窗前往外看。谭宗明一般对小孩子没什么好感,不过这个小孩儿看上去干干净净很有教养,最重要的是,他很安静。   “你……父母呢?”谭宗明问了一句:“你找不到他们了?”   小男孩转过身,脑袋上的小黄帽写着“象棋培训班”五个大红字。肉鼓鼓的脸蛋,眼睛挺黑,讨人喜欢。他仰着头看谭宗明,觉得对方实在太高,于是后退一步,接着仰头看。看了半天,冒了一声:“哦呦。”   小孩子基本上都是神经病,但是这一个的淡定让谭宗明稍稍放心:“我是说……你父母呢?”   小男孩一本正经:“伯伯您好,我在等爸爸。”   谭宗明挠挠头:“哦那行,接着等吧。”   谭宗明刚走,凌远在后面小跑过来:“等急了吧?给你这个饭卡,你去职工食堂对付一下,我马上要上手术。想吃什么买什么,不要浪费。”   亮亮严肃:“叔叔出差院长就不做饭。”   “小屁孩子。”   下午六点半,赵副教授领着两个徒弟检查几个危重病房。他查房总是要比别的医生多一些,并且对辖下病床的情况了如指掌。查完房放俩徒弟去吃饭,吃完晚饭回来还要写总结报告。俩徒弟累得心如死灰,江湖谣传骨科的轻松也成了一缕氮气氢气二氧化碳以及……甲烷。   赵启平本人拖着步子路过会议室。院座在里面开肝胆方面的会议,骨科不用掺和。长廊里暗下来,靠墙的长椅上坐着个小男孩,小脚丫不着地,很开心地晃荡。手里捧着个平板,耳朵里塞着耳机,看得挺认真。赵医生在他身边坐下,很惊奇地发现他在看纪录片而不是动画片。小男孩发觉边上有人,歪着头看他。赵启平笑笑:“你好。”   小男孩黑黑的眼睛专注地看着赵医生,看了半天:“哦呦。”   赵启平疲惫地眨眨眼:“你在看什么纪录片?”   小男孩把耳机分给他一只。赵启平戴上耳机凑过去一看,在讲一九四八年国军轰炸开封的事。没炸成,国军的空军大队长抗命。   “你爱看这段历史?”   “也不是爱看。”小男孩的嘟嘟脸被平板的光映着:“这是我们的一部分。”   赵启平抬高眉毛,这个五六岁的小家伙还挺有深度:“……啊,也对。”   “叔叔你饿吗。”   “嗯?”   小男孩从小挎包里掏出一块用保鲜袋包裹得非常整齐的烤饼:“给。”   赵启平一般不吃别人递的东西,不过他无法拒绝这样一只肉嘟嘟的小手。他接过松软的金黄色的烤饼,小男孩又从挎包里掏出同样一块,小心地打开保鲜袋,小口小口啃起来。赵启平拆开袋子,香气袭击了他的嗅觉。只是一般的烤饼,但是制作者手艺不错,松软得像面包。面粉,鸡蛋,少许白糖,三样最简单的材料。   吃得赵启平眼睛发酸。   小男孩从小挎包里掏出一瓶小酸奶:“叔叔喝吗?”   ……你是哆啦A梦吗?   赵启平摇摇头,小男孩自己插上吸管吮吸起来。   “这是你家人烤的?”   “爸爸烤的。”   “你爸爸在里面开会?”   “对的。”   “等他很烦吧。”   “不烦啊。我等他一起回家。”   今天赵启平略脆弱。   “我家就我一个人住。”赵启平低落:“没人给我烤饼。”   小男孩宽慰地摸摸他的背:“叔叔辛苦了。”   赵启平和小男孩分享了两块烤饼,并且看了一集纪录片,从开封轰炸到币制改革,说得有点笼统。   赵启平很愉快:“吃饱了,谢谢。”   会议室里还在开会,窗口里凌院长脸色不是很好。小男孩收起平板,冲赵启平摇摇小手:“叔叔再见。”   赵启平耳朵里残留着纪录片里炮弹狂轰滥炸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的走廊里徘徊不去,让他有点恍惚,不知道今夕何夕。赵启平走路很轻,没有惊动声控灯。他还得回去,检查俩徒弟写的报告。他叹气。   面前走廊的尽头,灯突然亮了。赵启平一愣,看到一个高个子男人冲自己走来——那男人一步一步走着,身前的感光灯一个一个亮起,铺天盖地的无处可逃的光蛮横地为王者开路。   整条走廊彻底灯火明亮,谭宗明站在赵启平对面。   “晚上想请你吃东西。赏不赏脸?”   赵启平蹙眉:“你怎么在这里?”   谭宗明很轻快:“可行性研究报告头一条就是实地考察,才能进行经济分析评估。我今天差不多在附院转了一天,看你的工作状态,看你的同僚们的工作状态。”   赵启平捏捏山根:“你这人……”   谭宗明微笑:“赏不赏脸?”   “要还是不赏呢?”   谭宗明表情一点没变:“赵医生,我谭宗明爬到现在这个位置,靠的绝对不是运气。”   “……是什么。”   “坚韧不拔。”   把什么该死的报告活见鬼的治疗方案都处理完,晚上九点。谭宗明黑色的豪车在夜色里像深海中凶残的鲨鱼,悄无声息在黑暗中潜行,滑出附院路灯的范围。这条鲨鱼满载而归,有个疲惫的小医生,坐在鲨鱼的副驾驶上。   昏昏欲睡。   谭宗明轻轻敲了敲方向盘,回想起他当年第一次喝苦丁茶的感觉——激烈的味道在口腔里爆炸,灵魂狠狠战栗。   他开着车,笑起来。   二重赋格 6   6 小赵医生曰:游戏就是游戏。当真就没意思了。   赵启平在“大鲨鱼”上眯了一觉,睁眼的时候很迷茫:“几点了?”   谭宗明欣赏了一下软绵绵的赵医生:“不要着急,不到九点半。”   赵启平轻轻活动了一下脖子:“……你开到哪里了?”   谭宗明笑:“本来想带你去我最喜欢的私房菜馆,但是这么晚了。这里也是我经常来的,你爱吃面么。”   赵启平突然想起那个笑话:我下面给你吃啊。   他乐了一声,谭宗明不动声色。赵启平打开车窗往外看,一家精致的家常菜小面馆。招牌是很古旧的木雕牌子,看上去有年头了。   “我以为谭总会请我吃什么法国菜意大利菜西班牙菜呢。”   谭宗明解开安全带,这次倒是不笑了:“那没有诚意。市中心随便一家叫得上号的馆子,我打个电话他们就会服务到家。但这里是我的心头好,我从来没领人来过。”   赵启平手肘撑着车窗,懒洋洋地回头看他。   谭宗明咧开嘴笑,雪白整齐的牙齿非常符合医生们健康美的标准:“以前没钱。偶然发现这里的小面馆,店老板是个老头子,看我好像饿挺久了,于是请我吃了一碗面。”   赵启平表情温和:“我最穷的时候,兜里只有五欧元。陌生人请我吃水煮土豆蘸盐,我们蹲在一起吃了许多土豆。”   谭宗明开车门下车,一路快步走到副驾驶门口,打开门,微微趄身:“赵先生请吧。”   赵启平解开安全带,一条腿踏出轿车。他穿着九分裤,这一下露出细瘦的脚腕。一小段瓷白皮肤泡在幽幽清夜里,又招摇又得意。   谭宗明咳嗽一声。   赵启平下车,挠挠头发,伸个懒腰。他不在医院的时候,穿得都很随意,完全拒绝领带衬衣。柔软的棉质布料温顺地包裹他的身体,软化了他峭直的线条。   这抱起来估计有点硬啊。谭总腹诽。   赵启平轻快地往面馆走。面馆装修得古色古香,走近了看才发现全是做旧的。旧的食肆饭馆容易让人觉得安心与安全,空气都浸润着沉浮故事的回忆。   “这里面你肯定投钱了。”赵启平回头看谭宗明。   谭宗明耸了一下肩。   一个年轻姑娘在擦桌子。她穿着面馆统一的制服,红衣红裤蓝围裙,头上系着俏皮的蓝帕子。她明显不知道谭宗明到底是谁,但认识他是熟客,看见他很热情:“谭先生来了。老规矩吗?”   谭宗明笑着指指赵启平:“带了个朋友来。我当然还是老规矩。”   赵启平抬头看水牌,水牌上的毛笔字很特别。间架工整有致,气势雄浑矫健。写字的人并不在乎你能看出他的勃勃野心,反正他也看不起你。   谭宗明等了半天:“需要我推荐吗?祖国大好河山地大物博,面条种类也多。你要试试哪个菜系的?”   赵启平抿着嘴微笑:“好看。”   “嗯?”   “字好看。”   “哦我写的。”   “……当我没说。”   赵启平点了螃蟹面。服务员问他有没有忌口的,他摇头:“放心吧,葱姜蒜香菜我没有讨厌的。”   谭宗明默默记住了。   赵启平的面先上,摆在两人中间。赵启平拿着筷子尴尬,谭宗明面前什么都没有,他这吃还是不吃。谭宗明安慰他:“我的需要单独做,你快吃吧。”   这面馆价格不贵,用料很实在。一大碗洁白的面条,旁边当真摆着一只钳好的螃蟹。小油菜碧绿可爱,汤头鲜而不腻。配菜里赵启平特别中意一道醋姜丝,开胃解味。   等了半天谭宗明的面也上了。几只碗,不像赵启平这种碗碟大小成套的,倒像是厨房里随便拿了几个空碗出来。一碗是西红柿鸡蛋汤,一碗……好像是炒蘑菇炒白菜炒黄瓜还有什么什么菜混在一起,一碗是白面条,旁边搁着两只小瓶子,看上去像是醋和香油。   赵启平震惊:“他们……给你吃剩菜?”   谭宗明把醋和香油倒进面里拌开:“都是现做的,要不怎么得那么久。”   赵启平看着这三只碗:“你……这是祖国大好河山地大物博的哪个菜系的?”   谭宗明挺高兴:“剩菜系。”   赵启平还是不自在。他吞咽一下。谭宗明拌好凉拌面,乐呵呵:“当初老头子请我吃的就是这些,因为那时候厨房里就剩这些了。”谭宗明挑起面条:“吃啊,多好吃。”   赵启平默默地戴上一次性手套,腼腆地啃螃蟹腿。   吃完面条,谭宗明结账。赵启平出来忘记拿钱包,只好在旁边假装欣赏风景。谭宗明收了钱包,愉快地转身:“走吧。”   赵启平跟在他后面上了车。吃完东西又犯困。赵启平昨天连着做了两台大手术,今天也没消停,体力有点透支。   谭宗明开车,根本不问赵启平家住在哪里。赵启平也没说,心安理得昏在副驾驶上,谢绝和谭宗明聊天。   谭宗明实在是个狠角色。商场如战场,玩的就是人心。作为一个死理科生,一辈子面对的都是数据和伤患,赵启平承认自己有短板。   那就不硬碰硬。   都是成年人,下一步要干什么大家心知肚明。赵启平不是玩不起的人,那就玩呗。最近他确实需要放松放松。   谭宗明开着车,瞥了一眼把修长的身体舒适地蜷在座椅上的赵医生,心里愉悦。穷的时候没人搭理,有钱了之后都是狂蜂浪蝶往他身上扑,他真没追过人。怎么才算追上?这算追上了吗?   爱情是种本能。如同饿了就吃,渴了就喝,没吃没喝就去捕猎。世上所有生物都为了生存挣扎着猎食,猎不到就死路一条。食物是生存基础,情也是。寂寞空虚的胃需要填进食物,寂寞空虚的心需要抓住一个人。   谭宗明浮想联翩,心里偷着乐:老谭今天文思泉涌呀。   谭宗明的休息室目前被秘书小姐塞满了——全是狐狸。各种玩偶,模型,抱枕,甚至是图画。本来谭宗明想要个标本,秘书小姐打听到标本其实都有点味道,就算了。娇憨可爱的狐狸,狡诈聪明的狐狸,舒适小睡的狐狸。床上摆着一只大阿狸抱枕,只有圆圆的脸蛋,笑得两朵小红晕。   已经深夜,晟煊集团灯火辉煌。谭宗明领着赵启平穿过一楼广场一样的大厅,走进总裁专用电梯。   “你们公司每天都不下班?”   “不是,最近有点忙。”   “只有你不忙。”   “谁叫我是他们头儿,认命吧。”   谭宗明领着赵启平到高层的办公室。赵启平很少在这个高度俯瞰这个城市。富贵在这里实质化,夜幕中流淌着波涛汹涌的金子。   谭宗明打开休息室的门,回头刚想说话:“你……”   他看见立在窗前的赵医生迈动长腿走了两步,伸手拂了老板台上的东西,笔筒台历稀里哗啦摔一地。   赵启平轻盈地向后一蹬,坐到老板台上,抬着下巴挑衅地看他。   谭宗明脸上浮出笑意,一只小狐狸乖乖坐在他的领地里,仰着头,眨着圆眼睛看他。他走过去,用食指指背轻轻摩挲小狐狸的脸。   赵启平闭上眼,轻轻歪脸,回应。   谭宗明快受宠若惊了。   赵启平伸手抓着他的领子,把他拉得弯下腰,亲吻他的嘴唇。谭宗明嘴唇形状不错,赵启平讨厌薄唇。小狐狸用牙齿轻轻咬谭总的嘴,用舌头轻轻舔他。密密麻麻的痒意如同风中的火焰,燎过去,燎过来。   谭宗明把手伸进赵启平衣服里。细薄细薄的腰充满了贪婪的肉欲的力量,美好的形状毫无顾忌地诉说着渴望。谭宗明手上的温度让赵启平的皮肤起了一层粟,他瑟缩一下。谭宗明继续探险一般在他身上开疆拓土,抚摸得赵启平轻轻抽气。   “谭总好手法……”   赵启平吐出的气息绕着谭宗明的耳朵打圈,谭宗明激灵一下。他用力地箍住赵启平,赵启平在他怀里作死地扭动,用腿摩挲他的腰。   谭宗明亲吻他的脖子,逼迫他高高地仰起头。赵启平抓住谭宗明的衣服,发出足够挑起情欲的悠长的呻吟。   “赵医生,赵医生。”谭宗明满脑子本能,他颤抖着轻声道:“我生病了,救命。”   “生的……什么病。”   “心……心没了。心给人摘走了。”   赵启平,笑场了。   猝不及防的笑声让谭宗明愣了,他松开胳膊,低头看怀里笑得前仰后合的人:“这是什么玩法?早说要制服play我带医师袍出来。”   谭宗明突然觉得一桶凉水泼下来。   “你这个玩是指……”   赵启平一怔:“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你没提前跟我说,再说你的词儿也有点老土。”   谭宗明绷着嘴看他。   “我没在玩。”   赵启平惊讶地抬高眉毛。他晃动了一下腿:“谭总,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谭宗明蹙眉:“那什么有意思?”   赵启平叹气:“压力都挺大,一起运动运动减减压也没什么不可以。我的错,一开始咱俩就讲明白,也不至于现在如此难堪。”   办公室没开灯,赵启平适应了窗外夜景的光线,他看见谭宗明的表情一瞬间变成锋利的狰狞。   欲望还在谭宗明身体里澎湃燃烧,他脖子额角都胀起青筋。但是他僵直地拥着赵启平,没再动。他的汗落在赵启平身上,他直起腰,放开赵医生。   “我不打算跟你‘玩’。我的情话是很老土。”   谭宗明发现一个问题。   赵启平根本没动情。   谭宗明咬着牙:“……我去解决一下。等会儿送你回家。”   他进了休息室,困兽一般在里面打转。赵启平坐在休息室外的老板台上,低头看地面上的光影。应该不是月光,现代城市哪有月光。嘈杂的夜景光在黑暗的办公室地面上画出窗的影子,是斜的。赵启平微微歪了歪身子,将自己的影子嵌进窗影中。   正正好好,无比妥当。   二重赋格 7   7 小赵医生曰:哦呦。   赵启平的父母都是学术界大牛。赵父甚至称得上医学天才。大约人的精力是个恒量,专注于理智与逻辑,便无暇顾及感性。父母不擅表达感情,家庭相处客气而矜持。赵启平在君子博学寡欲的信条里出生成长,他的母亲希望他是遵循着科学的定理公式计算出的最佳结果,事实却令她失望。   她的孩子远不如她手中的研究材料可控。   况且赵启平除了勤奋,并没有比别的孩子表现出更多天分。   父母严格恪守着高级知识分子的清高与骄傲,即便如此赵启平到底沾了他们的光。父母桃李满天下,无比牛逼的师哥师姐们尊敬爱戴自己的老师,经常去看望他们,顺便戏称赵启平“小师弟”。这些师承以前叫“关系”,现在叫“人脉”。凌远想尽一切办法挖自己,起码一多半原因是看上了这“人脉”。   赵启平完全不否认这些事情,也认为自己是个足够兢兢业业的好医生。成年人的处世原则:承认事实,并且接纳事实。   今天又是难得的好天气。附近什么地方似乎在下雨,凉风一路吹到这里来,还有清凉入肺的水润气息。赵医生路过一扇窗,里面影影绰绰一个衬衣领带白大褂的人。凌远看上他的人脉,谭宗明看上他什么?脸?赵启平走近了瞧,玻璃不如镜子清晰,不过……是挺帅。玻璃那一面站着个严谨禁欲的医生,简直自带圣光。赵启平看了半天,突然用右手比了个枪的姿势,瞄准白大褂,开枪——啪!一枪打死你。   谭宗明消失了。根据院座这两天的脸色看,项目应该是没取消。谭宗明就是个大肥皂泡,不知道哪里飘来,五颜六色流光溢彩的,轻轻一戳吧唧就爆了。   爆就算了,还特么崩赵启平一脸水。   忙了一上午,赵启平穿过玻璃长廊的时候,遇见个小熟人。小不点点的,往右斜挎个水壶,往左斜挎个挎包,背上还背着一个小背包。赵启平乐:“你这一身装备,跑附院野炊来了?”   小男孩仰脸看他,脑袋上的小黄帽闪烁五个大字:象棋培训班。他一看是赵启平,咧嘴一笑:“您好。”   赵启平噗嗤一声:“你门牙呢?”   小男孩郁闷:“掉了。”   赵启平惊奇:“你说话也不漏风。”   小男孩背着一身东西也有点累,很稳重地在一边长椅上坐下,顺便拍拍:“叔叔坐。”   赵启平鬼使神差就坐下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赵启平忍不住:“你的‘哦呦’呢?”   小男孩丢给他一个“现在的大人啊”的小眼神,无奈道:“哦呦。”   赵启平似乎被这一声哦呦安慰了。   “你干嘛呢?”   小男孩晃晃手里的饭卡:“我等爸爸。”   赵启平笑:“你爸怎么总把你乱扔。”   小男孩看他一眼:“叔叔不也等人。”   赵启平一愣:“什么?”   小男孩奇怪,以为他没听清:“叔叔不也等人。”   赵启平分辩:“我没等人。我等谁?”   小男孩似乎觉得这个问题不值得争论,于是点点头:“哦。”   韦天舒去食堂,正好看见亮亮和赵启平坐在一起,很肃穆的态度。他觉得好玩,大声道:“亮亮,你爸又不做饭了?”   赵启平一看是韦主任,站起来和他打招呼。韦天舒笑道:“一起去食堂吧。亮亮你爸上手术了,别等了。饿死了。今天据说有红烧牛肉,去晚了就被抢光了。”   亮亮跳下长椅,背着一身小包包继续跋涉。韦主任吃惊:“你爸给你装备挺齐全啊,来来来我给你拿着,嗳唷这么沉,压得不长个了。”   赵启平没了食欲,谢绝了韦主任的邀请,叹口气,转身往自己的办公室走。   谭宗明这几天跑了趟美国,接了个人回来。他在佘山的宅邸开了盛大的欢迎宴会,顺便带安迪认认人。这位首席财务官满脑子严谨的预算审计监察管理,社交场合中有时候像在一本正经讲冷笑话。谭宗明领着她认完了人,自己找个地方歇口气。他很优雅地坐在沙发上,两眼往上看硕大无朋的水晶吊灯。意料之中地,美丽的女人在他身边坐下了。   可敬的谭总在情场上一直左右逢源,前段时间才踢到铁板,独自捂着受伤的心灵产生了点自我怀疑。他把目光从水晶吊灯移回旁边的女子身上——她谁来着?   不过,足够的性感,足够的成熟,足够的美丽。   大胸细腰大屁股。没有小肚子游泳圈。腿很长。谭总简单粗暴地用余光不着痕迹地扫描她一遍,得出结论:不错。女子骄傲地挺着胸脯,雪白的前胸滑得挂不住视线,往下一出溜就到了半遮半掩的乳沟。   她似嗔似撒娇地叫他:“谭总。”   谭宗明左手捏着玻璃酒杯放在沙发上轻轻摇,右手放在交叠的双腿上,极有魅力地微微歪着头笑:“嗯?”   女子温柔又势在必得。佘山的谭家宅院极尽奢华,他是这金碧辉煌的主人,他坐在荣华显贵的中央。四周貂蝉贵客衣香鬓影,全都在向他的地位和财富致敬。   这样好的女人自己送上来,以往谭宗明不会拒绝。男人,女人,凑在一起,就是顶级的暧昧。不需要语言,只要行动。也许是要一夜情,也许是要些许好处,这一切都会在不言中完成该有的默契。谭宗明不会和面前美丽的女人谈论“爱情”或者“心”这样肉麻又老土的话题。   否则,她绝对会觉得他有病。   谭宗明走神了。他的视线无意识地又飘回水晶吊灯,他发现一个大问题:不能怪他的情话老土,他根本用不着。没人教他,他没学过。   那名女子莫名其妙跟着谭总往上看,看水晶吊灯。周围聊天的客人们忽然产生了麻雀效应,一时间寂静无声,都抬头看无辜的吊灯,然后面面相觑。女子觉得自己是收到了谭总拒绝的信号,无奈笑笑,优雅起身离去。安迪清清嗓子,慢慢走到谭宗明跟前:“老谭,你怎么了。”   谭宗明压根没发现身边的人走了,有点疑惑地看安迪:“没怎么啊?”   “根据市场需求分析,她是你喜欢的类型。然而你不为所动。”   谭宗明一笑:“你居然还分析我的‘需求’。”   安迪一耸肩:“挺好分析的。”   “追踪调查显示,现在市场需求有转变。”谭宗明抿了口酒。安迪在他旁边坐下:“遇到难题了?”   谭宗明用一根手指顶着太阳穴:“大约算……一个小型收购案,什么的。”   “既然是小型的,居然难得倒你。”   谭宗明低声笑起来,笑声在他喉间滚动:“对方有惜售心理。”   “需要帮忙吗。”   “不必,这只是我一个私人项目,总归有解决办法的。”   谭宗明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难道猎食还需要学习。   那不是本能么。   宴会散场,客人各自回家。安迪没喝酒,自己开车走的。谭宗明喝得其实也不多,只是醉意特别大,非要开车,谁劝也不听。管家拦不住他,打电话给他的司机让他赶紧开车过来。市中心到佘山有点路程,管家摁着谭宗明不让他去碰车:“先生,您到底要去哪儿?等司机来吧。”   谭宗明含混地嘟囔:“休息室。”   管家知道谭宗明一般就在公司的休息室里休息。晟煊是他的心血,晟煊那一座大楼就是他的血肉骨骼。呆在晟煊里,他安心。   “先生,先生,再等等,司机马上就来了。”   管家满头大汗。   赵启平依旧天天忙。上手术,坐诊,查房,虐待俩徒弟。小屁孩子叫亮亮,上次忘了问他爸爸是谁了,跟个小神儿似的,估计他爸也是朵大奇葩。赵启平把医院里认识的已婚男医生筛了一遍,没发现有可疑目标。为了这事儿特地去问韦主任,好像又犯不着。   他叼着在医院门口超市买的三明治当早餐,一边走一边套医师袍。附院的医师袍剪裁做工都特别好,院座有的时候出门干脆就当外套穿。赵启平一边走一边系扣子,脚步一下子顿住。   清晨的阳光干净活泼地在风中粼粼泛动。难得新鲜的空气,新鲜的一天,不太新鲜的人。谭宗明双手插着裤兜,抿着嘴看赵启平。赵启平叼着三明治发愣,谭宗明很潇洒地一摊手:“胜不骄,败不馁。坚持不懈,坚韧不拔。”   赵启平拿下三明治,忽然冒了一句。   “哦呦。”   二重赋格 8   8 小赵医生曰:从小到大我身边出现过无数自我感觉良好的自大狂。你不是最特别的一个。   晚上八点。天黑透了。赵启平站在办公室窗前往下看。办公室里开着灯,冷白的灯光把他的影子完美地映在夜色中的玻璃上。他看不到外面,只看到另一个自己。   衬衣,领带,医师袍。整洁,严肃,不苟言笑,思维缜密。   ——不对。那不是自己。   那是……另一个人。   赵启平一个扣子一个扣子解开白色的医师袍,利落地拆了领带。衬衣也要换掉。他明天休息,今晚去放松一下,天经地义。不过,去哪儿呢。   赵启平对着镜子一样的窗玻璃看了半天,忽然烦躁,伸手拉了窗帘。   凡事都有好的一面。比方谭宗明,上次虽然被赵启平医生无情地打击了自信心,可他也知道了对方的住址。   谭宗明是个人物。他年轻的时候自己出来创业,经历无数次失败。然而他一直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相信自己能成功,最后也真成功了。他喜欢刺激,喜欢挑战,喜欢侵略与进攻。曾经有人说谭宗明要是掉回千年前肯定无比兴风作浪。现代社会毕竟和平至上,商业竞争行为成为小型的春秋争霸。类似战争的感觉让谭宗明始终兴奋,越是危险,他越是喜欢。奋斗的痛苦辛苦他都不在乎,只要有他想要的结果。   秘书小姐完全不知道,苦丁茶喝过之后叶片是可以嚼的。谭宗明喝过几遍茶水,就会把苦丁叶子给吃了。   所以,谭宗明是传奇。   赵启平的住址在一个半新不旧的小区。房子似乎是租的,谭宗明送他回来的时候他下车摔门就走。谭宗明自己在楼下听着赵启平泄愤一样的脚步咣咣往上走,楼道灯就是不亮。他根据声音估算了一下,大概是四楼。   至于东门还是西门……   谭宗明慢慢往上走。这楼道灯好像真是坏了,跺脚不亮,谭宗明摸着墙去敲也不亮。好在楼梯转折的缓步台墙上有窗,浑浊的光能透进来。谭宗明慢慢一步一步往上走,心里想,看见赵医生说什么。他打听了,赵医生明天休息。谭宗明本人喜欢在休息前一天泡个澡,赵医生在做什么?谭宗明浮想联翩。   要不请他去吃东西。不不不,刚刚被嘲过。谭宗明觉得吃肯定是最高享受,但赵启平好像不是。上一次谭宗明其实想带赵启平去的私房菜馆对于他来说很重要,可这时候再提就太不知趣了。   他在附院溜达的几天,听过无数赵医生的八卦。姑娘们谈论他,爱慕他,唾弃他。无辜的年轻英俊的男人天生要背上沉重的女人们的情感,她们对他又爱又恨。她们说他流连花丛,风流成性,却没有心肝。   谭宗明对此持不同意见。   这样才有趣。   最后侧面调查的一个小收获:赵医生爱看弗洛伊德的书。《梦的解析》。关于心理,精神,妄想,情结。   谭宗明认为人心是个玄学。但欲望无比科学。只要知道对方的欲望,自己便无往不利。   谭宗明胡思乱想,在三楼通往四楼楼梯转折的缓步台上愣了几秒。等他回过神,突然看见四楼站着个瘦长清俊的人影,把他吓一跳。窗外的光只能照到面前了楼梯的一半,谭宗明辨别完全立在阴影里的人:“赵……医生?”   那人站在四楼,双手插着裤兜,似乎在审视谭宗明。两人一明一暗对视一会,那人终于动了。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台阶,走出完全的黑暗。   锃亮的皮鞋。西裤。修长的腿。双手插兜。皮带纽扣在明暗交错中划出一条光的晕染。白衬衣,领带尖……   谭宗明如遭雷殛,彻底惊呆。   他喃喃自语:卧槽……   他知道赵医生长得像谁了。   对方戴着金丝眼镜,用他那几乎和赵启平一模一样但看透世事历练沧桑的眼睛上下打量谭宗明,打量得老谭全身的血都有点凉。他微微一笑:“你好。”   声音比赵医生更低沉,大概是HI-FI版的赵医生。   时光对于男人来说是个好东西,它打磨气质,雕刻精神,然后成为盔甲。赵医生再过三十年,也许就是现在的样子。   “你叫我赵医生……也是对的。”   谭宗明宕机。   赵启平溜溜达达地在夜街上走。当年刚到法国的时候抓心挠肝想蹦迪,和同学找来找去找到一家慢摇主题。那会儿国内还没有慢摇吧的概念,他和同学俩坐在吧里一脸尴尬。想买酒,酒保看着他一脸戒备:你成年了吗?   这句话对男人来说绝对不是好话。   他和同学当时懂的法语也不多,俩人缩在角落里,一人一杯牛奶,喝完了灰溜溜回家。   大概为了证明他自己真的是个成年男人,他有时间就去那酒吧坐坐,和酒保处得挺好,成为朋友。酒保是瑞士人,讲法语跟唱似的。赵启平的法语后来也唱上了。   赵启平穿着完全休闲的圆领棉衫,没什么形状的裤子,还有不大干净的球鞋。这些衣物让他放松。他终于找到一家慢摇吧,环境挺好,人也不多。他刚进去,引来一片目光。   不过他很坦然。他习惯了。   他自己找了个地方坐着,旁边一对显然刚下班连职业装都没换的男女在调情。男的有点急色有点假正经,女的有点浪也有点假正经。调情这种东西,自己调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卡萨布兰卡》里的男女主角,别人看着也就是交媾之前的准备运动。   女的手上有婚戒。男的也不像未婚。他俩不是夫妻。   赵医生啧了一声,换了个位置。   谭宗明擦擦冷汗,已经很久没人能让他这么紧张了。对方强盛的傲气和君子秉承的风仪让他有点无所适从。我的亲爹诶。   不对,赵医生的亲爹诶。   赵启平长得像他爸爸。父子长得这么像的很少见,更何况岳父大人年近六十保养得还如此好,实在是……吓人。   赵父站在赵启平门口干嘛谭宗明不方便问。他老人家下楼,谭宗明就得跟着下楼。赵先生问谭宗明是不是启平的朋友,谭宗明说是。赵先生点点头,要了谭宗明的手机号。   谭宗明马上奉上。   赵先生是祖国医学界心脑血管的泰斗,巴结着,没坏处。   赵启平决定喝点高酒精含量的饮料。他平时不怎么喝这种,对神经没好处。今天他破例。不知道为什么多愁善感,净想以前的事。刚去法国的时候,他同学背着一只大铁锅一行李箱十三香。法国人的超市卖肉,骨头一般没用,他们俩去要了骨头回来用大铁锅熬汤。赵启平第一次做饭是炒土豆丝,刀功不咋地也没炒熟。那段日子他挺快乐,离家岂止万里,可是他快乐。   再也没有了。   那对偷情男女声音有点大,被音乐一搅成了嘈杂。赵启平心烦意乱,他看了一眼那个开始发福的急色男人,说着冠冕堂皇的情话,手在女人的大腿上游离。   还不如又土又直接的呢!   赵启平嗤笑一声,又一愣。想他干嘛。   谭宗明把自己当成一场游戏的奖励,或者副本最终BOSS,打掉就能摸装备涨经验。这对赵启平来说简直是老段子,毫无新意。谭宗明特别之处可能在……最有钱?   切。   赵启平伸个懒腰,觉得该回家了。   安迪发短信给秘书小姐:老谭呢。   秘书小姐淡定回复:回大司徒,陛下今天不上朝。昨天和明天也不上。黎民百姓全指望您了。   赵启平打出租回到小区,出租车不让进院子,只好下车走。夜风有点凉,散散他的酒意。走了半天看见一人站在路灯下面拗造型,翻了个白眼。   谭宗明看着他笑:“你好啊。”   赵启平身上有酒味,晕晕乎乎抬头看路灯灯罩,再看谭宗明:“你没给蚊子咬死?”   谭宗明镇静地用鞋蹭蹭裤腿:“快了。”   赵启平抽了抽鼻子,径直往前走。谭宗明道:“刚遇见令尊了。”   赵启平一转身:“谁?”   谭宗明一耸肩:“令尊。来找你,你不在家。”   赵启平的表情有点奇怪,似笑非笑,也不问自己亲爹找自己干嘛。   “令尊没你手机号……你不觉得有点古怪。”   赵启平赶蚊子似的一挥手,继续赶路。谭宗明几步追上:“你喝酒了。你不问令尊找你干嘛?”   赵启平突然转身,张着嘴对谭宗明大笑。谭宗明给他笑傻了:“赵启平?启平?”   赵启平拍拍谭宗明的肩:“老谭,世界上有永远也比不过的‘别人家孩子’,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谭宗明心想我从小就是“别人家孩子”我怎么知道。   赵启平乐得前仰后合:“那就是这个‘别人家孩子’是你亲爹!”   二重赋格 9   9 小赵医生曰:论回忆杀的作用。比如海贼王。   赵启平肯定喝多了。他热情地拉谭宗明上楼坐坐。   坐坐……就坐坐。   四楼东门。   谭宗明跟着赵启平进屋。屋子里东西不多,非常整洁,整洁到谭宗明觉得自己老丈人就坐在屋里。赵启平倒在长沙发上,用手一比划,请谭宗明坐单人沙发。谭宗明有点拘束,正直地坐着,转着眼睛到处看。   赵启平一只手盖着额头,眼睛看屋顶。俩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客厅里非常寂静。谭宗明有点后悔上来。   “谭总,你上中学的时候最爱看什么书?”赵启平冒了一句。   谭宗明一愣:“这个……”   赵启平也没想等谭宗明的答案:“我上中学的时候最爱看村上春树的书。”他的手滑下来,盖着眼睛,咧着嘴有点腼腆地笑:“《挪威的森林》。不知道谁在哪儿买的未删减版,男生们传阅。第一次看我们整个班的男生都震傻了,当然是因为里面关于男女的描写。提到这本书所有人都说‘啊好黄的那本’。我跟你讲,那会儿我看也不是为了什么文学。我只看重点段落。”他乐:“后来有段时间失眠,无聊就买了本搁床头随手翻翻。翻来翻去,我终于看懂了。”   谭宗明很认真地看着赵启平。   赵启平搓搓脸,枕着双手,双腿交叠:“从初中看到高中,一整本被我翻厚了一倍。”   客厅里没开吊灯,开着沙发边上的落地灯。柔软蓬松的黄色光线一团团膨胀着。窗开着,百叶窗被风撩得敲击着窗框,是风走过的声音。谭宗明表情温和地那么看着赵启平,完全不发表意见。   “我跑到法国去。那时候立志搞艺术,绝对不当医生。学语言,打工,到处玩。浪费两年生命,还是乖乖回国。”   赵启平在法国尝到了自由的味道。一个人一生中大概的确要到法国一趟,目送自己荒诞的梦想葬送在一片森林里。   刚到法国的时候他在书店里花了七十一欧买了一本性学史。封面是一个人的背,裸露,肉欲,但是看不出男女。他纯粹是为了这个封面买的书,那时候刚开始用欧元,法国自己都为了法郎兑欧元穷了一阵。   赵启平把性爱归结为“有趣”。如同他看那本书的封面,很有趣。与同性有,与异性也有。只是法国姑娘偶尔需要确定赵启平是否成年,她们有时候认不出亚洲人的年龄阶段。特别是他那会儿好像格外显年少。   在法国的日子过得很愉快。法国很多建筑都留着二战沦陷时抵抗组织涂写的暗语。可能这也只有法国能办到。赵启平很有耐心地寻找,抄写,抄在一个小本子上。各种缩写,切口,莫名其妙的名词代称让他觉得有意思。整个城市的负隅顽抗就在这些建筑物屁股上的几句话里。毕竟当年法国大半拉都投降挺快的。   巴黎沦陷,德军往南推,大军压境。   “怎么想起来要回国的。”   赵启平双腿交换了上下,醉意往外拉扯他的意识:“有次坐长途车,正在打瞌睡的时候忽然觉得一盆冷水泼下来。我吓一跳,睁开眼,客车正好穿过一个小镇的墓地。你可能不知道法国小镇到底能多局促。前后是民居,夹着中间一片十字架墓碑。我觉得我该回国了。”   谭宗明叹气:“有没有想过回去看看?”   赵启平渐渐入睡:“不。”   “为什么?”   “超年龄办不了青年卡了。买火车票不打折。”   赵启平呼吸放缓。谭宗明双手搁在膝盖上,观察他的睡着的样子。夏夜的风吹进来,难得带着花香。幸而气温还是不高,并不大热。赵启平嘟囔一句,没听清嘟囔什么。   谭宗明站起来,轻轻走到厨房——厨房更是杠杠新,装配齐全。冰箱居然还是对开门,小医生不差钱啊。谭宗明拉开冰箱一看,除了啤酒,什么都没有。他心安理得地关上冰箱,反正有吃的他也不会做。   谭宗明原地转了一圈。他从来没照顾过人,这时候实在不方便打电话问秘书小姐。倒不是他怜香惜玉,是为了白天更好地剥削她。安迪更不行,安迪还不如他呢。   ……需要什么?   谭宗明自己也有些困倦。他回想了一下自己喝高的时候最需要什么。   水。   他恍然大悟。烧水么,有点麻烦。而且等赵医生醒了,反正还是要凉的。谭宗明拿了鞋柜上的钥匙下楼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逛了逛,买了一大捆矿泉水回来。他拆出三瓶,很体贴地塞进赵启平怀里,让他抱着。赵启平搂着三瓶矿泉水睡得一脸天真可爱,谭宗明拍拍手,大功告成。   做个好梦,亲爱的。   第二天早上赵启平冻醒的。他发现自己紧紧搂着……两瓶矿泉水。地上还掉了一瓶。他有些头痛,撑着脑袋坐起来,两瓶矿泉水随着滚落,叭叭两声响摔在地上。   ……谭宗明你大爷的。   赵启平起身踉跄着往卧室走,走了两步又踉跄回来,到底抄了一瓶矿泉水,打开一顿灌。这瓶被他体温暖和的,都是温水了。   然后他听见什么地方手机响。他在沙发上吃力地摸了半天,想起来昨天手机一直没拿出来。他从裤兜里拿出手机,谭宗明的短信:你在我心里,你难过,我就会心疼。   苍天,你在哪儿摘抄的如此老土的情话。   赵启平终于回到卧室,裹着毯子,倒在床上。   谭宗明路过书店,买了《挪威的森林》和《梦的解析》。   他翻了翻,大概是讲青春与迷失的故事。少年人不停地走,遇到各种人。谭宗明看了半天,有点莫名。他从小就是目标很明确的人。他了解别人的欲望,更了解自己的欲望,所以基本没有什么迷失。他脑子里最多的就是经济理论和数据模型,这两样都无法含糊。弗洛伊德的书就更玄了,谭宗明对心理学有点敬谢不敏。他在美国念书的时候旁听过,结论是学营销的都应该学学心理学,起码口才上去了。   谭宗明拿着两本书到达晟煊,穿过大堂,去坐电梯。安迪已经在等总裁专用电梯,她看见谭宗明,有点惊奇:“陛下不是不上朝?”   “……谁给我乱起外号。”   安迪往下看他手里的书:“哦,名著。”   谭宗明微笑:“一本文学,一本心理学。”   安迪没接话,电梯到了。她率先走进去,谭宗明跟在后面。   电梯安静地运行,安迪突然道:“我更喜欢荣格。”   精神分裂,并且研究中国道家。   这下换成谭宗明沉默。   电梯到达指定楼层,还是安迪先走出去。她的办公室和谭宗明的办公室在一层。谭宗明夹着两本书打开休息室,大大小小的狐狸玩偶上蹿下跳开朗地填满了整个屋子。   “早上好啊。狐狸。”   谭宗明轻声问好。   二重赋格 10   10 小赵医生曰:棒槌,北方方言,精确地形容一个人缺心眼儿。   早上开完例会,凌院长领着主任医师们穿过走廊。   赵副主任跟在队伍的后面,一点也没泯然于众。各有千秋的青年才俊们是附院一景,空气中不同的费洛蒙撞击出微型雷电。   赵启平手插兜,转脸看走廊窗外的景致。凉爽的天气没有持续几天,又开始热了。明亮的大太阳热烈地照耀着花花草草,烤得所有植物都打蔫。   他前面俩医生轻轻聊天,说卫生部的心脑血管疾病论坛最近要在本地开。全国的大牛基本都在,有可能来附院一趟。   赵启平下眼皮一跳。   李主任在最前面和凌院长一直在谈话,院座听得挺认真,不住点头。另一个中央军韦主任和人开了个玩笑,俩人大笑。   赵副主任叹了口气。   队伍拐了个弯,各回各科室。赵启平往前走了两步,差点撞上凌院长。院座特地等着他,他马上就要受宠若惊了。   “凌院长,您有事?”   凌远看了赵启平一眼:“最近看你状态不大好啊。”   赵启平肃然:“院长,诊疗用药做手术,我一切工作都有记录,并没有出差错。”   凌远笑得和蔼,像一切关心下属的好领导:“不,你误会了。赵副主任的工作当然非常严谨,我只是觉得你似乎一直心情都不大好。”   赵启平笑:“多谢领导关怀。也没什么,如果我把个人情绪代入工作了,我马上反省。毕竟医生得冷静,对吧。”   凌远拍拍他的肩:“有困难就提出来。这个月大查房抽的你们骨科,你准备一下。”   赵启平在心里吐血:“……知道了。就下周?”   “下周,这是你第一次参加附院的大抽查,好好表现。”   赵启平干笑:“感谢院座信任,我明白了。我刚来,是得有点服众的作为。”   凌远笑:“跟他们学的?什么院座。心里别太有压力,正常地把书面材料口头材料准备准备就可以了。毕竟汇报的重头是刘主任。”   刘主任……赵启平笑一下:“好的。”   谭宗明陪着几尊人物打了一天高尔夫。高尔夫讲究肩部和腰部的姿势与力量,谭宗明很轻松地就能挥出完美的一杆。不过他不是来比赛的,他是来社交的,于是他要忍受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击球姿势,乱七八糟的打法,甚至——他妈的哪个蠢货击飞的草皮。   晟煊辉煌,也惹人眼。他需要在各方之间保持一个微妙的平衡,历来没有和政治真正分离的商业。谭宗明本身就像是走在天都峰的鲫鱼背上,两侧万丈悬崖,一步不能错。   可是他并不战战兢兢。恐惧激发他的雄心,万丈悬崖只能证明,他站得够高,他将很多人,踩在脚下。   打了一天高尔夫谭宗明想一杆子把这些蠢货都打死。他和他们谈笑风生,气氛一直友好热烈。   直到他把他们都送走。   “呵呵。”   秘书小姐敲敲CFO办公室门。安迪走马上任,晟煊很快达成共识:这位值得尊敬的女士不是CFO,她压根就是个UFO,和谭总一个星球来的。只有秘书小姐特别喜大普奔,她终于找到一个让她踏实的主心骨了,这个主心骨老老实实呆在办公室里,她需要的时候去敲门就可以了。   “大司徒,您找我。”   “企划案谭总看过没。”   “陛下说了,一切听您的。”   “谭总到底在忙什么?小型收购案?他还没有完成吗?”   “啊。他说是收购案?”   “难道不是?”   “……可能是个玩偶厂吧。”   赵启平做了个手术,然后去别的科室会诊。一天下来挺快的,他感觉只是无意中往窗外一看,傍晚了。   太阳打了个哈欠,准备收工,一口气喷了半天一地的赤金色。赵启平看到自己长长的影子被拉扯,拽着贴在墙上。   他捏捏鼻梁。   会议室外面,又有个小孩子坐着。   这个小哦呦的爸爸到底是谁?赵启平心里突然有一丝愤怒,他走过去,表情不大自然:“你爸爸呢?”   亮亮晃着小腿看书看得正高兴,一抬头看见一脸怒容的赵医生吓一跳:“啊……叔叔。”   赵启平心里的愤怒像墙上的阴影,拉长,拉长,变得畸形:“我想跟你爸爸谈一谈。他为什么总是把你扔在这里?”   亮亮鼓了鼓脸:“我自己要来的。”   赵启平一愣:“啊?”   亮亮有点郁闷:“奶奶非要领我去跳广场舞。”   赵启平感觉自己的愤怒就像被扔进茶叶水里的烟头,噗呲一声只剩一缕青烟:“……啊。”   亮亮往旁边挪一挪:“叔叔坐。”   赵启平叹气,坐下。他低头看亮亮的书。   一本象棋棋谱。   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深不可测么。   亮亮晃晃小腿:“叔叔你爱跳舞么。”   赵启平很会跳狐步:“哦,还行。”   “小橘子吗?”   “这不是一种舞蹈吧。”   “我奶奶天天跳小橘子。”   赵启平一时半会找不到话说。   小哦呦自己翻书看,挺自得其乐的。赵启平忍不住:“你别看了。这光线看书太暗。”   亮亮把书收进小背包:“好吧。”   赵启平压低身子,手肘撑在膝盖上,取得和小哦呦差不多的高度:“你在这里等爸爸,不会很难过吗?”   亮亮惊奇:“为啥要难过?”   “比如很寂寞很无聊什么的。”   “不会啊。我自己一个人待着挺好。”亮亮伸手进小挎包里掏一掏,掏出一小包小饼干,递给赵启平。赵启平接过来一看,还是家庭自制的,大概动物形状不好做,全做成了三角形梯形。小哦呦自己也拿着一包慢慢嚼:“爸爸怕我无聊给我烤的。”   赵启平拿着保鲜袋装的饼干百感交集:“我小时候,也经常等爸爸开会做手术。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太好的回忆。”   亮亮拍拍他:“你的爸爸不会烤饼干吗?”   赵启平想了一下赵先生系着围裙烤饼干,笑了:“他根本不进厨房。”   小哦呦非常同情地看着赵启平:“叔叔,你还想要饼干吗?我叫我爸爸多烤一些。”   赵启平搂着小哦呦亲亲他的脑袋:“不必了,谢谢你爸爸。”   赵副主任去食堂看了看,一进门油腻腻的饭菜味塞了他一鼻子,整个胃瞬间就满了。他吞咽一下,转身走出食堂。他开始怀念那天晚上的螃蟹面,当时说实在的没觉得多好吃。还有坐在螃蟹面另一边的人。   赵副主任走回办公室坐着。大查房让他两个徒弟心惊胆战,他不打算安慰他俩。今天晚上他值班,办公室没开灯。他趴在桌子上愣神,有人敲门。   “请进。”赵启平有气无力。   “赵医生,我的手不得劲。”   赵启平依旧趴着,闷声笑。   想谁来谁。   谭宗明坐在他边上:“赵医生。”   赵启平还是趴着,只是把脸转过来,看着谭宗明:“今天一天忙什么了?”   “陪人打高尔夫去了。”   “优雅的运动。”   “什么运动,一堆胖子走不动跑不了,不打高尔夫打什么?打高尔夫还能坐车。”   赵启平被谭宗明逗乐了。谭宗明有点疑惑:“你干嘛笑?”   赵启平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认命地坐起来,没精打采:“哪个爪子不舒服,伸出来。”   谭宗明的右手放在桌子上:“就这个手吧。”   赵启平例行公事:“疼不疼?麻不麻?”   谭宗明感受着他冰凉的手指,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微微一笑:“赵医生,恕我冒昧,你最近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赵启平瞪着眼睛看谭宗明。   谭宗明反手握住赵启平的左手,扣住他的手腕。大拇指在手腕下方脉搏的位置轻轻摩挲。赵启平没动。谭宗明笑意更深:“这里的声音很动听,也很急切。让我看看你的脉搏在说什么……它说两个字。”   “哪两个字?”   “渴求。”   谭宗明依旧抓着赵启平的手腕,笑得怡然自得。赵启平撑着下巴,靠近他,用一种慵懒的,沙哑的声音低声道:“你……原来挺会调情呢。”   谭宗明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   “这是情话吗?”   “……啊?”   “我每次费劲地想浪漫的句子都讨不了你的好。”   “你吧……以后不用费劲了,正常发挥就行……”   谭宗明蹙眉:“可是我哪句话讨你高兴的?”   赵启平坐直了,左手手腕依旧被谭宗明抓着,手指点点桌面:“……棒槌。”   二重赋格 11   11 小赵医生曰:麻烦你多帅一会儿。   白日已尽,清夜未来。谭宗明陷在这样明灭轮回一般的光影里,看上去异常危险。   他似乎习惯于蛰伏,潜行,出击。   赵启平嘴角越来越高,他挑衅地看着对面,这不是一个很明智的动作。凶猛的肉食动物完全不会接受任何的关于控制能力的质疑。   谭宗明抓着他的手腕子,愈发用力。   忽然外面敲门:“赵医生在不在?你怎么不开灯?”   刘主任……   赵启平和谭宗明同时陷入白茫茫的光,俩人一瞬间什么也看不见。刘主任开了灯:“这儿还一个人?你病人?”   谭宗明适时地放开赵启平。赵启平闭闭眼,习惯了灯光:“嗯。刘主任有事?”   刘主任看了谭宗明一眼。谭宗明微笑:“您好,我是来找赵医生复查的。”   门诊早下班了你复查?   刘主任咳嗽一声:“关于大查房的事。赵医生你先忙,我待会儿来找你?”   谭宗明咧开嘴微笑,白森森的牙齿对着刘主任:“哦,那我先走了,你们谈正事。”   赵启平目送谭宗明离开,转向刘主任。   刘主任莫名有点心虚:“我是想说……大概你不明白附院怎么大查房,我来跟你讲讲。”   赵启平也露齿微笑:“谢谢刘主任。”   谭宗明开车回晟煊。半路收了个短信,他没看。到地方了他无意间一划手机,蹦出条短信:谭先生您好。   谭宗明看着那一串数字半天没想起来这谁,没放在心上。等他上了楼,又来一条短信:启平最近怎么样。   哎哟卧槽老丈人!谭宗明赶紧捧着手机小心翼翼措辞:还不错。   不行,就仨字,显得对启平不够重视。   ——您好,赵先生,启平最近挺好。   这样行吗?挺好是怎么个好法?会不会太笼统?   ——您好,赵先生,启平最近工作顺利。   那身体呢?身体健康也要算上吗?   谭宗明拿着手机思索半天,飞快发了条短信。   赵先生收到的短信是这样的:   赵先生,您好,启平身体健康,工作顺心,事事如意。   跟拜年似的。   第二天谭宗明参加了一个会议。不去不行,UFO亲自堵门。安迪上下扫他两眼:“待会儿开会不要露出那种笑容。”   “什么?”   “太傻了。”   谭宗明为了缓和气氛:“我最近在研究心理学。你看荣格多吗?怎么样?”   “不要没话找话。”   谭宗明跟在她身后,受气小媳妇儿似的低眉顺眼,研究她那一双高跟鞋酒杯跟杀气腾腾地一左一右,一左一右。   这破会开了大半天,结束都下午了。谭宗明迫不及待要往外跑,安迪叫住他:“麻烦你帮个忙。”   “……什么。”   “把我送六院去。”   “你不舒服?”   “不是。有个邻居去六院了。遇到点小麻烦。我去看看。”   谭宗明去地下停车场发动车子,火红的保时捷跑车发动机的声音丝般顺滑,能从喉咙里吞下去。   安迪站在停车场门口一看保时捷,愣了一下:“又换车了。”   谭宗明一笑:“我觉得我差一辆红色的跑车。”   安迪坐上副驾驶,系上安全带,看谭宗明潇洒地开上路。她刚回国,方便起见谭宗明半借半送她一辆车。这辆高级轿车使她被鉴定成为二奶。   对此安迪比较生气。她像买不起车的人么?   六院距离晟煊和附院都比较远,正好一个对角线。路上不是很顺畅,时时有堵车危险。安迪突然冒了一句:“我一直有个问题。”   “讲。”   “你在这种三步一堵的地方开顶级跑车,不憋得慌吗?”   谭宗明沉默半天。   “大概和你穿高跟鞋一个道理。”   “什么。”   “痛,并快乐着。”   送了安迪,红色的保时捷跑车蹭蹭挨挨返回,一路蹭进附院。大红色火一样在附院楼下烧着,烫死不少人。   赵启平一看那车就知道是谁的。   谭宗明下车,非常帅地靠着车点了根烟。他是个英俊的男人,他的车是辆英俊的车。这两者组合成金光闪闪两个大字:有钱。   赵启平没忍住,噗一声笑出来。   今天赵启平难得按点下班。谭宗明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一般赵启平穿医师袍的时候,必定是衬衣领带皮鞋。近乎把医师袍当成是正式的礼服,全身上下打扮得周周正正。那种感觉和赵先生一步一台阶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感觉非常相近。每个男人都穿衬衣打领带,但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把领带结系出雕刻的冷硬感。   ……比如谭宗明自己。   当然这件事谭宗明肯定不会提。赵启平换了彻底休闲的棉衫牛仔裤球鞋,像个学生,在夕阳下眯着眼睛冲他走过来。   赵副主任上了一辆保时捷跑车。   如果赵启平是个女人,今天晚上就能有各种版本的曲折离奇的情感故事,跟安迪一样。但他是个男人,很自然地就往另一个方向联想。大家知道他的家庭背景,他父亲,他母亲。   赵启平很坦然。上车之前他双手插着兜绕着保时捷走了一圈:“你的法拉利呢?黑的那辆。”   谭宗明微笑:“这辆不好么?”   赵启平歪着头端详半天:“我喜欢法拉利的鲨鱼腮。”   法拉利跑车的标志,巨大的鲨鱼腮。黑色的跑车就是一条鲨鱼,凶悍无畏,寂静游弋。   “好的,我知道了。”谭宗明点头:“我会换回来。”   赵启平自己有车,但是对比谭宗明的车实在不够看。谭宗明上了副驾驶,冲赵启平一扬脸:“要不要试试。”   赵启平麻溜上车,系安全带,发动跑车,潇洒一倒车,开出了附院。   出了附院赵启平问:“去哪儿?”   谭宗明一摊手:“不知道啊,你开车。”   赵启平舍不得这种顶级跑车的手感,一路就这么……开回了自己家。   谭宗明坐在副驾驶上笑:“你带我回你家干什么。”   赵启平叹气:“行,我玩不过你。”   谭宗明表情有点无辜。   “你如果喜欢跑车,等有时间我带你去跑车俱乐部看看。郊外有飙车的车道,开到你过瘾为止。”   富豪们的俱乐部,嗯。赵启平冷笑一声……屈服了。   回到赵启平家,谭宗明轻车熟路进门换鞋洗手。赵启平默默看他不拿自己当外人。谭宗明满屋子溜达,在沙发后面发现一样宝物:“居然有吉他。”   赵启平忍。   谭宗明把吉他拿出来,打开盒盖,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摆好架势,哗啦一拨,吓赵启平一跳。   “嘿嘿,不会弹。”谭宗明一样乐器也不会,他羞涩道:“献丑了。”   赵启平盘腿坐在他对面,接过吉他。这是一把古典吉他,赵启平也是许久没弹了。他试了试音,调了调弦,看了一眼谭宗明。谭宗明洗耳恭听。   赵启平修长的手指在吉他上面拨弹起来。左手揉右手拨,谭宗明看得一愣一愣。曲子从赵启平的手指中流淌出来,圆润富丽又轻快。外面天色拼着最后一丝余晖,就在赵启平的手指上流连。   两个人盘着腿对坐,谭宗明听得入神,赵启平弹得专注。曲子一追一逃,一问一答,谭宗明有些疑惑。赵启平轻声道:“这叫赋格曲。巴赫赋格曲。”   天气是挺热。空气有点潮湿,夜色没让天气凉爽一些。夏天最普通的夜晚,赵启平弹奏吉他,他弹了几乎所有会弹的赋格曲。谭宗明觉得,这似乎就是他和赵启平的一点缩影,在吉他琴弦上,追追逃逃。   赵启平弹完,暗暗活动了一下右手。谭宗明撑着下巴看他,看着看着,笑了。他伸手摸摸吉他,轻轻拨了一下琴弦。   赵启平的目光追着他的手。   谭宗明的手指顺着琴弦,慢慢滑动。细微的,奇妙的颤动声在湿热的空气里传播得格外清晰。乐器和人的身体似乎是共同的。爱抚它,让它发出声音。谭宗明似笑非笑的神情在黑暗里显得有点残忍,他的手指滑到琴头,摸到赵启平的左手。   谭宗明依旧那样握住赵启平的手腕,拇指摩挲着脉搏跳动的地方,闭上眼欣赏:“你听。”   赵启平轻轻的呼吸着。   谭宗明笑意浓厚:“真正的演奏现在才开始,对不对。”   赵启平心跳有些快。他伸手抵在谭宗明左胸上,发现谭宗明的心跳很平稳,不急不缓,游刃有余。   ……王八蛋。   谭宗明握着赵启平的手腕,手很稳,一点也不抖,还是闭着眼欣赏。他最喜欢的音乐在这里,心跳。心跳实在骗不了人,慌张,期待,愤慨,还有……   还有……   谭宗明松开手。   “我不会任何乐器。可是我也很擅长演奏。”谭宗明抚摸赵启平的面颊。他手上的热度令赵启平感到舒适。但是这一点热马上就离开了。   谭宗明站起身,伸个懒腰:“我该走了。早点睡。”   赵启平没起来送,谭宗明优雅地走到玄关,换鞋,开门,离开。   赋格。Fugue。追逐,遁逃。   爱情是一场相互的狩猎。   就是不知道谁能捕到谁。   赵启平放下吉他,在黑暗中轻轻笑起来。   这种在灵魂深处的战栗感。   谭宗明下楼开车,撩人的夜色仿佛是一出优雅表演的谢幕。他的文思又开始泉涌,于是他郑重发了一条短信给赵启平:   愿夜风从我的心吹到你的心里。   赵启平拿着手机,半天没说话。感谢老谭的短信,美妙的,矫情的心思雨打风吹去。他伸手捂住脸。   谭宗明,你大爷的!   二重赋格 12   12 小赵医生曰:我挺喜欢开车的。你听明白没。   等到赵医生休息,谭宗明约他去郊外飙车。   俱乐部的名称就叫“俱乐部”。数一数二的富豪们凑在一起飙车炫车技,讨论车的改装。他们平时喝水都不会亲自倒,论起改装车来却是一身一脸油污自己动手。这些顶级的跑车大概就是他们的玩具,爱不释手,可劲折腾。   谭宗明开着大虎鲨一大早就到了赵启平楼下。赵启平起得早,把自己收拾了一下。黑色的鲨鱼默默地静待猎物,心平气和。没多久赵启平踢咣踢咣跑下楼,拉开副驾驶坐进来。他身上一股清凉的须后水的味道,被他急促的呼吸声吹得在车里沸沸扬扬。   谭宗明看着他笑:“咱俩算不算约会。”   赵启平坦然:“算啊。”   谭宗明不文艺的时候实在是个不错的约会对象。英武,沉稳,成熟。他低沉地笑,笑声醇厚地裹着清晨的风,让赵医生的感官一激灵。   “保时捷我让人先开过去了。到时候你开保时捷还是这辆法拉利?”   赵启平很干脆:“你开法拉利。”   谭宗明有点奇怪:“为什么?”   “你能驾驭这条大虎鲨。”   谭宗明大笑:“我当你夸我呢。”   大鲨鱼出了市中心,冲进了大海。绝对快的速度令气流仿佛怒涛,鲨鱼恣意地劈波斩浪。   每个男人都喜欢车,大概因为能满足完全的掌控欲,还有对飞的渴望。绝佳性能的跑车能让人产生飞的错觉,毕竟人类单靠自身永远也飞不起来,这样一点点的虚妄就能点燃血管里最愚蠢的激昂。   赵启平承认自己也兴奋了。这种刺激令他血脉贲张,可惜一辆跑车只能一个人开。他焦虑地看着谭宗明,谭宗明气定神闲地握着方向盘。   他已经习惯了跑车,只是他不习惯旁边的赵启平。他基本上只开顶级的跑车,他收集这些跑车。这些跑车是他的代步工具,已经不能让他多兴奋。旁边赵启平身上清洌洌的味道刺激着他最原始的那根神经。最原始的神经不讲礼义廉耻。   “你今天第一天去,熟悉熟悉赛道,熟悉熟悉车。先用保时捷练练手。我那儿还有很多辆,你有时间可以都试试手感,看喜欢哪一辆。”   赵启平看他:“送我啊。”   谭宗明很坦诚:“反正放着也是放着。”   赵启平服了他,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谭宗明鬼使神差:“我这就是在泡你吧。”   “闭嘴,专心开车。”   到了俱乐部,谭宗明火红的保时捷已经停在一边。赵启平下车,直接向保时捷走过去。谭宗明也下车,靠着鲨鱼拈着根烟玩儿。旁边一个老总来打招呼,他们寒暄几句,不再多话。毕竟大家来这儿就是为了飙车放松,不是为了来这里和人没完没了地打机锋。所以俱乐部里默认,沉默是金,不谈工作。   赵启平是新面孔,迈着模特步走过去的时候引了不少目光。赵启平心里乐,他们肯定觉得自己是谭宗明养的。哦呦,赵小蜜。赵启平自己把自己逗了。他上了保时捷,非常帅地一转弯,火红的保时捷柔润的发动机声漂亮地一扬,整个车就冲了出去。   “技术不错么。”另一个老总穿着维修工作服,手上还拿着个扳手:“那不是你新宠?还想问你感觉怎么样呢。”   “还行吧。刚有人说我适合开法拉利,因为法拉利像一条黑鲨。”   谭宗明伸手摸摸法拉利。   赵启平对跑车改装不是很感兴趣,他就爱开。这辆保时捷跑车的红色非常接近一千度左右火焰的颜色,赤里泛橘,滚烫炽热。它全速飞驰,在人的视网膜里留下一串红色的火痕。   赵启平看了一眼后视镜。火色的“一千度”后面跟着黑色的“鲨鱼”,紧紧咬着,如鬼如魅,如影随形。鲨鱼是凶狠的生物,而且生理构造决定它必须不停地游弋,不停地攻击。一旦停止,就会坠入深海死亡。   所以谭宗明最适合开鲨鱼。   被鲨鱼驱赶,追逐,赵启平咬着牙笑,他情绪高昂,完全进入战斗状态。   他身后一条最凶残的大虎鲨,张嘴就能撕了他。   飙车尽兴,一千度停了下来。虎鲨跟在后面,默默地,仿佛守护。赵启平趴在方向盘上,极端美好的感觉让他仿佛经历过一次高潮。谭宗明打开车门,赵启平趴着看他。他似乎很喜欢趴着,眼睛向上这么看人。谭宗明淡定:“飙车完去喝一杯。我司机开车送咱俩回城。”   好吧,赵启平承认他和谭宗明存在着巨大的经济差异。尊敬的谭总开跑车跟骑自行车似的,完全不能明白赵启平的兴奋点。   “这辆保时捷就放在俱乐部里,我登记上你的名字,以后你想开就来开。”   哦呦。真成赵小蜜了。   礼拜六整个城市就是一锅稠粥。赵启平和谭宗明坐在车后座,眼看着商务车越走越慢。   “是不是要堵?”赵启平心里一咯噔。   司机讪笑:“好像……”   谭宗明挺高兴,堵就堵吧。他和赵启平并排坐着,想去哪里一起吃个饭。他总结经验,不能把对于食物的热衷过度表现出来。赵启平打开手机,发现十多个未接来电,全是刘主任的。于是又把手机关上。   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他对附院的波涛汹涌很有了解。刘主任这个人凌院长肯定知道,但是一直没动他。既然不动他,那自己……也只好忍了。   “下周大抽查,抽我们科。”赵启平晃晃手机,对着谭宗明笑:“我们主任现在急得火上房了。最近私活干得有点多,影响社会主义建设了。”   谭宗明含笑:“需要你的无私帮助?”   赵启平乐:“是啊。作为一个大领导,谭总怎么看?”   谭宗明一摊手:“凌院长假装看不见,你就得假装不知道。”   赵启平双手搓自己的鼻梁:“这年头,当领导的没好人,好人当不上领导。”他搓了半天:“算了,反正今天我休息。管他呢。”   谭宗明请赵启平吃了一顿法餐。东西能入口,赵启平要求不高。谭宗明略略举起红酒杯对着赵启平致意,赵启平抢在他说话之前果断道:“你要是敢说‘为我们的爱情干杯’我现在立刻马上掐死你。”   谭宗明干巴巴地看赵启平:“不,我是想说为了健康。”   赵启平干巴巴地看回去,半晌,略略一举酒杯:“为了健康。”   赵副主任礼拜天备班。他在办公室里写了一天,写了一份报告,交给刘主任。下周一开始骨科大查房,刘主任的确得准备充分才行。   不过刘主任看上去也不是多感激赵副主任的样子,还勉励赵副主任一番,说年轻人还是要一心扑在工作上,医务工作者医德为先手机最好还是随时开着。   算了。赵副主任耸耸肩。   周一骨科大查房。凌院长领着工作小组抽查病人,检查治疗方案和病历,检查抗生素用药量和各项医疗器材使用情况,以及医护人员基本考试。查到周五上午在大会议室开会,听取骨科主任的报告,刘主任报告做得不错,数据详实风趣幽默,针对一些有可能的问题重点详细地阐明陈述。正报告着,会议室后面悄悄进来个人。凌院长坐在最后面,无意间一抬头看见来人吓一跳,连忙要站起来。来人伸手压住凌院长的肩膀,示意他不必起身,然后在他身边坐下。   刘主任做完报告,工作组和其他科室医生提出问题,这时候赵副主任顶上,回答讨论各种问题。   凌院长身边的人一直面无表情,眼镜片冷冰冰地反光,遮着眼睛。凌院长有点忐忑,那人轻声道:“报告我儿子写的吧。”   凌院长咳嗽一声:“赵教授,您……”   赵副主任还在演讲台上很有风度地对刘主任的报告查缺补漏。赵先生坐在最后面,他并没有看见。赵副主任有当年赵教授的风范,虽然不是青出于蓝吧。凌院长心想,要想青出于蓝也困难了些。   赵先生默默地看着赵副主任自由发挥,专注又投入。   二重赋格 13   13 小赵医生曰:矫情最好治了,忙一忙就行了。   赵启平不是很爱饰品,但是热衷腕表。平时上手术要摘,他觉得麻烦,所以干脆连表也不戴。谭宗明偶尔看见他戴过几次,纯黑的黑表,表盘上面一只老虎脸。这表的表盘真心不小,老虎的脸快把表盘填满了。非常逼真的虎,似乎正在寻找猎物,一双眼睛沉静凶险。   谭宗明很喜欢:“你这表哪里买的?”   赵启平看了一眼:“在法国一个二手店买的。店老板跟我说这表是二战时期的,我也没查到它的牌子。这么多年了,就换过一次电池一次表带,走字走得勤勤恳恳分钟不差。”   谭宗明当即摘下自己的表:“换。”   赵启平翻个白眼,把表解下来。谭宗明的是Girard-Perregaux,纯正的瑞士特级名表。赵启平接过来一看,吹了声口哨:“你这表多少钱啊?”   谭宗明把玩着赵启平的手表,用拇指蹭老虎的大脸:“不知道,在瑞士看到就买了。”   切。赵启平心里不服气,万恶的资本家。谭宗明买东西刷卡从来不问价也不看小票,他说不知道价格,那就是真不知道价格,不是为了给赵启平留面子。   “那你可亏了。我这表在二手店买的就二百欧,原价二百五十欧,老板跟我吹半天说这是‘二战名表’,我跟他讲二百五在中文里是呆瓜的意思。”   谭宗明低头戴表。小赵医生戴得久了,皮带上有一个洞是翘起来的。谭宗明想扣进去,费半天劲扣不上,只好松了一格。   谭宗明的表在小赵医生手腕子上晃荡。赵启平拿手指一点,表盘子大头朝下掉下去。改天得去卸一节,这棒槌的表带是金属的,麻烦。   谭宗明得意:“交换定情信物。”   赵启平用手指转着昂贵的瑞士名表玩儿。   以谭宗明的地位是完全不需要在着装打扮上讨好别人的。他穿得休闲,很少穿正装,最喜欢POLO衫。因此天天戴个特立独行的潮表也没人觉得不妥。秘书小姐对配饰很敏感,她一眼看到那只表盘快塞不下的老虎的脸,心里惊叹,陛下对自己的定位原来这么精准。   安迪最近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她像个征战沙场的将军,率领自己的军队开疆拓土,所向披靡。谭宗明很支持她,也很信任她。他承认自己在许多地方不如她。谭宗明很小的时候,他老爸教过他一句话:作为一个团队的领导者,你不必比所有人出色。你只要善于使用这些出色的人就可以了。   安迪南征北战时,谭宗明难得坐在办公室里。他一脸严肃地审阅着关于眼科中心的一切资料。如果有骨科中心,他也不必如此费劲。   就投钱呗。   反正也没多少。   秘书小姐看着谭总对着文件苦苦思索,心里居然又欣慰又感动。   凌远是赵启平半个师兄,这事儿赵启平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也没什么反应。大查房折腾一周,仿佛是学生时代的统考,终于让他给熬过去了。   “我以前上过赵教授的课。”凌远如沐春风地看着他,一脸前辈看后辈的欣慰:“那会儿你还小。”   我知道你十三上大学。赵启平呵呵两声。   凌远神来一句:“我抱过你。”   赵启平阴着脸看他,他还补充一句:“你那会儿真够胖的。”   赵启平假笑:“不好意思啊。”沉着你了。   凌远和赵启平一路往院长办公室走。凌远蠢吗?很可惜不蠢。尊敬的院座什么都知道,虽然总是什么都不说。赵启平心想,投资和“小师弟”,在院座心里哪个重要?   当然是投资,为了投资凌远卖赵启平毫不迟疑。   他们俩打开办公室门,凌远愣了愣:“熏然?”   李警官缩在凌远办公室的沙发上睡觉,一脑袋卷毛乱翘。他迷茫地眯着眼看看凌远,看看赵启平,伸手耙耙头发:“啊……你们回来了。”   凌远在衣架上拿了自己的风衣给李熏然盖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熏然盘腿坐在沙发上:“刚回来,我走的时候没拿钥匙,你又不在家……小混球呢?”   “在他奶奶家。你要不要先回家洗个澡睡一觉?”   李熏然很不快地鼓鼓脸:“……饿了。”   赵启平扬起眉毛,他觉得这个鼓脸的表情异常眼熟。   院座心情明显极好。因为他现在不是“春风”般的笑容了,他现在笑得有些傻。   “待会儿咱们去吃馄饨?”   李熏然乐呵呵:“那行,赵医生要不也……”   凌院长当机立断:“小赵啊,其实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说什么时候跟谭总聚一聚,你看行么?”   赵启平气笑了:“院座,你该去找谭宗明的秘书。”   凌院长意味深长拍拍赵启平的肩,用委以重任的口吻道:“组织比较信任你。”   李警官其实没睡醒,向后一仰,倒在沙发里,又睡过去了。   谭宗明在网上随便搜索附院。搜着搜着稀里糊涂搜到凌远的母校。凌远和赵启平不是一个学校的,都是金光闪闪的知名学府。谭宗明中学就出国,没在国内念大学,对国内大学了解不怎么多。他索性随意搜着。凌远的母校被拆过,拆之前在民国也算叱咤风云了一把,很多历史事件都能对上。比方说民国三十七年许惠东门口东北流亡学生队伍遭青年军枪击事件。这件事不断发酵,膨胀,最后暴发。   谭宗明看得兴致勃勃。   他也就看个热闹。不过有个国军空军大队长挺帅的。   再稀里糊涂地摸到大学的论坛上。现在的大学生思路广欢乐多,什么帖子都能发,发了就算了底下居然还能有人接上。谭宗明翻着翻着,发现一个帖子的标题:那些年,风中的校草们。   帖子本身平凡无奇,就是细数建国后学校历年知名美男。有一年怪了,学生会的男生没有一个难看的。特别是学生会主席,医学院出类拔萃的顶尖人物。这一张黑白照片底下的回复最多:主席同志站在美丽的湖畔树林边,细细瘦瘦,眼睛圆圆大大。一身简朴的白衬衣黑裤子白球鞋,非常腼腆地看着照相机,笑得十分羞涩。   谭宗明张着嘴傻了半天:岳父大人诶……   我以为您生下来就那么……吓人呢……   合着也是有青葱岁月的人呐……   他赶紧把照片保存了。要不要发给赵启平?要发吗?发的话……说什么?谭宗明有点苦恼。每次给赵医生发短信都能惹到他。   他正想着,手机屏突然蹦出一则短信:“吃饭么。”   干脆利落,没头没尾,肯定是赵医生。   谭宗明看着这宝贵的仨字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回:“啥意思?”   “凌院长要请你吃饭。什么时候有空?”   他吃饱了撑的请我。谭宗明蹙眉。他跟凌远很有默契,大家心知肚明谭宗明为啥要投资附院。赵启平在附院呆得好好的,谭宗明的投资就跑不了。   “最近有点忙。”   “嗯。”   谭宗明不幸一语成谶,他真的忙了。放权给安迪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管,毕竟晟煊是他的心血。遇到个小坎儿,不严重。谭宗明与安迪和他们的团队连续奋战。   晟煊的陛下通常不管事儿。但只要他在,就能让庞大的晟煊驶离暴风地带,继续平稳地航行。谭宗明永远精力充沛,意气风发,仿佛天塌下来,都不算什么。   等谭宗明忙过去,将近半个月。他带着出关的光芒给赵启平发了个短信:想我没。   赵启平其实也忙,坐诊的时候门口病人排一长溜。明明都是电脑叫号的,非得站在他办公室里看着不可。一群眼珠子扎在他身上,扎得他如坐针毡。现在他早上基本不喝水,因为根本没时间上厕所。   忙到下午,才算把一天对付过去。他喝水上厕所,回来刷刷手机。除了诈骗广告只有一个人给他发短信,真有点凄凉。   谭总问他,想我没?   ……竟然如此正常。赵启平拿着手机百感交集,估计谭宗明这几天确实很忙,都顾不上文艺了。   赵启平回:“还行。”   谭宗明拿着手机直乐。他想了想,还是短信:“我能给你打电话吗?”   赵启平叹气,拨通谭宗明的电话:“直接说吧。你每条短信我都等得心惊胆战。”   谭宗明道:“你有没有上大学时期的照片。”   赵启平抬高一边眉毛:“你干嘛?”   谭宗明忍着笑:“绝对是好事,有没有?就是一般的照片,不要毕业照。”   赵启平沉默一下:“应该有吧。我找找。”   谭宗明在电话那头伸了个懒腰:“咱俩一起吃个饭吧。我一直想带你去一个私房菜馆。你一定喜欢。”   赵启平打了个哈欠。电话两头的人都无精打采,疲惫至极。不得不说感谢科技,最需要的时候,能听见情人的耳语。   “哦……什么时候。”   “等会儿我去接你?”   赵启平趴在桌子上,轻声笑:“开你商务车过来。”   谭宗明挂了电话,生龙活虎蹦起,推门出去,敲了安迪的门。安迪脸上泛油脱妆,正在想办法补救。谭宗明心里感慨一番当女人真不容易:“美丽的安迪,我要出门一趟,收尾工作交给你了。”   安迪一只眼睛从化妆镜后面瞄他:“谈恋爱去啊。”   谭宗明丝毫没有不好意思:“是的。你抽空也谈一个。”   安迪把目光收回化妆镜:“谢谢建议,我会考虑。”   谭宗明轻快地关上门,在希望的田野上飞奔而去。   “尝鲜而已。”   二重赋格 14   14 小赵医生曰:跳舞的时候不必紧张,也不必拘束,搂着我的时候,更不必颤抖。别怕,我不吃你。   赵启平不让谭宗明开跑车到附院,实在是太扎眼了。谭宗明很听他话,问司机要商务车钥匙。司机找半天才找出来:“谭总您开这个车做什么?”   谭宗明一耸肩:“我也不知道。”   赵启平下班走出附院,老远就看见谭宗明的奔驰商务趴着。像是大型猫科动物伏在地上休息,刚吃饱,所以无害。   赵医生上了车:“你要请我吃什么?”   谭宗明发动车:“私房菜。   最近几年流行私房菜馆,逼格高的一天只接待一位客人,并且不能点菜,人家上什么你得吃什么。贵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一般人根本摸不到高级私房菜馆的门。   巨大的……商务车安静地行驶着。谭宗明所有的车赵启平基本上都见过,只有这一辆算是比较朴素。谭宗明是个神人,能为了个系列名字去买跑车,买来又不开,整整齐齐摆在私人停车场里,定期找人保养。   赵启平撑着下巴往后看商务车广阔空间,回过头来看一眼一本正经开车的谭宗明,心里嘁了一声。这棒槌看上去很风流,一点不会玩儿。这就是一朵鲜艳的大红花儿,往太阳底下一蹲,什么蜜蜂蝴蝶蟑螂臭虫的就能撕了他。   谭宗明瞄一眼旁边,发现赵启平一直往后看:“你在看什么?”   赵启平撑着下巴看着他笑:“你懂不懂空间合理运用?”   谭宗明没吭声。   赵启平在一边浮想联翩,谭宗明咳嗽一声。   过了一会儿,谭宗明道:“我的Huayra机油换好了,你还没见过它。”   赵启平很震惊地看谭宗明:“你说的这个Huayra是我想的那个 Huayra吗?”   谭宗明很淡然:“Pagani的么。”   意大利帕加尼跑车,Huayra在西班牙语里是安第斯山风神的名字。   赵启平眼睛睁得很圆,可惜谭总开车,不能好好欣赏。谭总依旧淡定:“其他还好,换机油太麻烦了。必须从意大利调两个技师过来换。”   谭宗明比较喜欢自己能掌控的事物。他自己也研究跑车研究改造,这辆风神超出了他的范围。所以他……其实不咋喜欢。   “我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忘了。我也挺长时间没开了。我的秘书那里有我所有车辆的养护记录,轮到它了而已。”   ……死有钱人。   不久之后赵启平就从秘书小姐那里看到了谭宗明所有跑车的“体检手册”,单只帕加尼风神同志每次换机油的费用,包括调请意大利技师的费用,住宿费,社交费,什么什么费,不算顶级机油的的钱,一来一回人民币三十来万。   到了地方谭宗明递给赵启平一个模样很怪仿佛手机的东西。“手机”屏幕一闪,出现一个手指印。赵启平吓一跳,这似乎是自己捏着屏幕的……拇指的指印。   手指印扫描完毕,谭宗明淡定道:“我私人车库的钥匙。我所有的车你都可以开,不过有些很久没动过不知道有没有问题,改天约养护的团队和你一起去看看。”   赵启平对着谭宗明露出了个明媚的笑容:“禾禾。”   谭总礼貌笑笑。赵医生把钥匙收进口袋,转身看眼前的花园门:“到地儿了?”   谭总在赵医生背后悄悄比了个V字。   菜馆里面的装修是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十里洋场的大都会风格。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大门打开的那一瞬,赵启平简直能感觉到当年的靡靡之音穿透了时光。快乐容易跟着光阴流走,总有人想抓住。   西式马甲长裤手臂上搭一条白巾的英俊的侍应生优雅地走过来,轻轻一躬身:“您回来了。”   赵启平恍惚。那一缕泛旧的情绪引着他向前走。原来竟然是自己一步一步走过了岁月,回到了……来的地方。   那时的爱情。那时的痛苦。那时的……记忆。   谭宗明也喜欢这地方。这里的氛围让他舒适,放松,愉悦。他固执地认为,一切都该是这个样子,本该是这个样子。侍应生对他说,您回来了。   他就真的,回来了。   用餐的地方不大,极尽细微处的奢华。点着枝形蜡烛,摆着西洋式餐具——还有中式的餐盘。那时候一切讲究中西合璧,连这种不尴不尬的细节都能复制出来。   谭宗明脸在蜡烛那一边,看不真切。赵启平忽然觉得他们俩以前就来过,这样吃饭。这种亲切感让他悚然。   谭宗明看着赵启平笑。烛火的光在他眼中跳跃,又漂亮又凶险。赵启平以前看过关于老虎的纪录片,黑夜深山中一只猛虎回头看了摄像机一眼,完全的漆黑中只有两点慑人的冷光。   他们俩人没说话。谭宗明似乎也有点感慨,只是低头吃东西。   怀旧真的挺可怕。   怕掉进旧时光里,出不来。   总算吃完晚饭,和谭宗明预想得不一样,又似乎比他预想得好。赵启平双手插着裤兜,跟着谭宗明溜达,心里忽然后悔叫谭宗明开商务车出来了。他要是开跑车就好了。   谭宗明先上车,赵启平跟着。他坐在旁边,笑道:“往下干什么?”   夜色这么好,不可辜负。   谭宗明一时没主意,赵启平道:“你……就开着车,逛逛吧。”谭宗明发动车,在浩瀚如星海的夜景中默默穿行。   赵启平懒洋洋地靠着车窗,谭宗明能瞄到他被阴影打磨的下颌。商务车其实也挺舒服,宽容,平稳,从不咄咄逼人。   赵启平打了哈欠:“你攒那么多车,又不开,为什么?”   谭宗明认真想了一会儿:“大概……如同安迪那些定做的红底儿萝卜丁吧。”   “……嗯。”   商务车在夜色里游弋。轻松自在,漫无目的。闲适的时刻就该这样,甚至一句话都不用。不知道路过哪里,路边上一堆中老年人在跳广场舞。赵启平想起小哦呦的烦恼,忍不住笑了。他趄了趄身,仔细看有没有小孩子。   过了一会儿,赵启平问:“你会跳舞么。”   谭宗明抿着嘴微笑:“会啊。”   赵启平转过脸来对着他:“去我家吧。”   谭宗明云淡风轻:“好啊。”   赵启平家里简洁肃整,客厅除了一套布艺矮沙发没有其他东西。窗很大,月光从外面照进来,冷冷的清光汨汨地流淌。赵启平冲谭宗明伸出手。谭宗明轻轻握住修长的手指,然后揽住他。伴着月光,在客厅里缓缓地迈着舞步。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几乎合在一起。地上,墙上,晃动,纠结,抵死缠绵。   “单看影子,还以为我们分不开了呢。”   “我们本来就分不开。”   谭宗明很高,说得上魁梧,舞步沉着稳重。赵启平抱着他,心想简直像抱了头老虎在跳舞。   赵启平清瘦,抱着略硬。谭宗明轻轻搂着他,像捉住一直狐狸,这只狡诈的狐狸以戏弄猎物为乐,从没有真心。谭宗明知道小狐狸嫌他的情话土,没有情调。可是他说得确实是实话,他的心被他攥在手上呢。小狐狸没心,也不要他的心。   谭宗明在赵启平耳边轻轻叹气,用嘴唇亲吻他的脖子。   赵启平轻声道:“奇怪,你听到音乐没有。”   “听到了。”   夜风掀起薄薄的窗帘,宣告一场盛大舞会的开始以及结束。在寂静的夜中,只有,月亮是个见证。   谭宗明晚上走得很干脆。他拿起商务车的车钥匙:“你车停在医院里,明天我司机过来送你上班,还是这辆车。”   赵启平抱着腿坐在沙发上,似笑非笑:“你是不是觉得,该我追逐你了。”   谭宗明笑着看他:“晚安。”   第二天谭宗明起床,在休息室里梳洗打扮完毕,下楼吃早饭,遇上来上班的安迪。安迪今天的妆不错,眼影腮红口红配色慎重,特别好看。   “今天你真美,女士。”   安迪看他一眼:“恋爱谈完了?”   谭宗明正色:“亲爱的,谈恋爱是个正在进行时。”   安迪笑了:“应该是你就快掌握主动权了。”   谭宗明握了握手:“是的。”   安迪压压嘴角:“那么这个收购案就是你赢了。”   谭宗明飞了个吻:“忘掉我之前说过的话吧亲爱的,我改主意了。我去吃早餐。一起?”   安迪关上办公室门。   谭宗明在办公室里无聊,研究那个老虎腕表。远看还行,根本不能近看,在他看来做工太粗糙了。在腕表背面的表壳上,有一串文字。似乎不是什么防水防锈的标识,是一句话。铭刻的手艺非常糟,被磨了这么久几乎看不清。谭宗明用手指使劲抹抹,迎着光蹙着眉仔细辨认。勉强只有两个词是可以看清的:MIN……Zen。   MIN Zen?   二重赋格 15   15 小赵医生曰:最可怕的事,还是来了。   谭宗明不怎么打领带。他觉得自己总是打不好,领带结不够挺括。很少看见谭总系领带。穿正装的时候也没有,衬衣领口白茫茫一片。   他正在打电话,问私人停车场:“有个赵先生去了么?赵启平。没有?嗯。我跟你们说一下,赵启平,开启的启,平衡的平,如果他拿着钥匙去车场,所有的车他都能开。对。以前的车叫养护团队都看看。”   谭总面前没有赵医生,所以他还是那个从容优雅的谭总。他坐在咖啡厅里,女士们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撩着他。他是个出色的男人,像一只晒太阳的虎。在老虎不动的时候,它可以是一只大喵。懒洋洋,很无辜,还能卖萌。当老虎站起,迈动步子,准备吃些点心的时候——它要见血,它要吃肉,活生生撕扯下来的肉。   谭宗明散发出来的气息里充满凶险和残暴。他彬彬有礼,他是食肉的雄性动物。   晟煊,不是白来的。   赵医生的车是第一个电话。往下又打了几个无足轻重的无趣的电话。投资,收购,撤资。他的几句话操纵着别人的身家性命,但是……这关他什么事。   谭宗明出席了几个活动。依旧没领带。一天晚上接赵启平回家,大概是从活动会场下来直接去的医院,难得正装,除了领带。赵启平在办公室里正准备换衣服,他盯着谭宗明的领口看了半天,笑道:“你……为什么就是不打领带?”   谭宗明用食指挠挠眉毛:“不知道为什么领带结总是打不好。”   赵启平盯着谭宗明空荡荡的领口。谭宗明没打领带,第一个衬衣扣开着,随性又落拓。赵启平伸手轻轻立起他的衬衣领子。谭宗明不得不微微仰头,感觉着赵启平修长的,带着消毒药水味道的手指擦过他的下颚。   赵医生脱了医师袍,慢条斯理地解自己的领带。谭总看着他解开领带,解下领带,白衬衣领口也开着,但是往下什么也看不见。赵启平把领带套在谭总脖子上,谭总冒了一句:“套马似的。”   赵医生踩他一脚:“闭嘴!”   赵启平打领带结非常好看。和赵教授一样,都有一种整齐的雕塑般的凌厉感。他飞快地打了个温莎结。歪着头看了半天,伸手拆了,换成亚伯特王子结。再拆,换成双环结。他把谭宗明当成个大玩具似的,玩得兴致勃勃。   谭宗明就那么半仰着头,看赵启平办公室的窗外。夜风从赵启平身后吹来,在霸道的消毒水味道里,谭宗明竟然嗅到一丝温柔的花香。   谭宗明自己觉得打不好领带结,也肯定不会让别人给他打领带。   脖子,大概是最脆弱的地方。血管,气管,猎食动物通常在这里一击致命。谭宗明很讨厌别人接近他的颈部,以前的情人们没有获得他的允许,绝对不会吻他的脖子。   可是赵启平就这么做了。他拿着领带套谭宗明的脖子,在喉结上方,只要微微用力,一勒,谭宗明就完了。   谭宗明垂下眼睛看玩得高兴的赵启平。   命……在他手上。   就在他手上吧。   赵启平根本没给别的男人打过领带。他很擅长领带领结之类男人的小饰物。在法国的时候有人向他求助,他都是把领带在桌子上打好了,再给对方。他根本不喜欢和人面对面站得这么近,让他很不舒服。对着谭宗明,他都把这个忘了。   谭宗明仰着脸,垂着眼看他。看了半天,忽然伸手去摸他的衬衣领口。赵启平的手一顿,若无其事接着玩。谭宗明的手指点在赵启平喉结上,轻轻往下滑。滑到衬衣第二个扣,慢慢解开它。赵启平的皮肤温热柔软,和他肖想得一样。   赵启平停止打领带,轻轻凑近他。谭宗明摆正头部,扣住赵启平的背,吻了上去。赵启平踉踉跄跄往后退,谭宗明一直往前压,把赵启平挤在墙上。谭宗明一只手撑着墙,一只手箍着赵启平,疯了一样啃他。   赵启平觉得一只巨虎压着他,快压死他了。   吃了他吧。就吃了他吧。这只该死的狐狸,弄死他算了。   谭宗明搂住赵启平,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听着他剧烈的喘息:“你……”   “别说话,别说话。”赵启平轻声道:“我听听你的心跳。”   一室静谧。   薄纱的窗帘轻轻飘荡,今天晚上没有月光。赵启平缩在谭宗明怀里,安静了半天。   他第一次听见谭宗明的心跳。奇怪,以前居然都没听过。   坚定,有力,健康。这颗心脏把血液打向全身,炽热的鲜红的血液携带着氧气日夜奔涌。   “我送你回家吧。”谭宗明轻声道。   赵启平没说话。   第二天谭总依旧意气风发。安迪很奇怪,谭宗明以前也挺精神的,没现在这么……“矍铄”。   吃午饭的时候安迪快速地切割牛排。这个女人什么时候都强大且自信,永远把自己武装得体面优雅,不会出一丝错误。谭宗明坐在她对面,拿着一杯水:“安迪,最近谈恋爱了吗?”   “提上日程了。”   “我推荐你谈一次,正经的那种。”   “理由?”   “我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人生。念书的时候太累,创业的时候太穷,晟煊刚起来的时候太忙。我身边不缺人,可是我没恋爱过。”   “……理由充分。”   “安迪,再不恋爱就老了。老了就死了。”   “可是你会吗。”   “啊?”   “我不会。你会吗?”   安迪是很认真地在问谭宗明。谭宗明拿着玻璃杯给问愣了:“谈恋爱……就是谈恋爱吧……”   “哦。”   接下来的日子,没什么可说的。   谭宗明一开始天天跑附院报道,开着商务车接赵启平下班,在他身上砸钱,到处挥霍。如果赵启平有事就等着。后来改成隔一两天来一次。   一个月以后,谭宗明不大来了。   赵启平一直淡淡的,好像没期待,也不失落,很寻常地坐诊上手术,兢兢业业,救死扶伤。凌院长天天风风火火地在附院走来走去,他最近事业很顺利,晟煊的投资到了,连带着他对赵医生也客气两分。赵启平去院长办公室,每次都能感受到和润的春风——虽然有点飘着金钱的味道。   一天赵启平来送报告,还没敲门,听着院座在办公室里打电话,用一种他从没听过的严肃中憋着笑的声音:“小王八蛋,你跟你奶奶说什么了?会打小报告了你!组织对你严重失望!你要好好反省!我跟你说……啊……熏然……这小混蛋不知道跟妈说什么了,昨天妈数落我一宿……是是是……”   赵启平敲敲门。   办公室里安静两秒,院座用他那假到能去中央广播站的声音字正腔圆道:“请进。”   赵启平推开门。   他叹了口气。   又持续一个月,谭宗明更忙。他们俩没怎么见面。赵启平倒是在医院里碰上了小李警官。小李警官用他那和善的大眼睛上下瞄他一眼,很欢乐道:“我请你吃饭吧。”   赵启平稀里糊涂答应了。   小李警官对附院附近的饭店了如指掌。哪家店油大,哪家店盐大,哪家店食材不新鲜。赵启平看他瘦巴巴的,倒没想到是个吃货。小李警官耙耙卷毛,不好意思道:“家属胃不行。一忙起来不要说做饭,吃饭都没时间。我就把附近几家店都调查了,起码能有个对付一顿的地方。”   小赵医生默然。   他们俩吃着东西,小李警官偶尔发个短信。赵启平往落地窗外一看,黑色的大鲨鱼漂亮地一甩尾,游弋进了附院大门口。赵启平马上站起来,吓小李警官一跳:“赵医生?”   赵启平非常抱歉:“这顿饭吃得很好,为了表示对你提供的情报的感激,下次我请。我刚看到一个拖欠我医疗费的该死的病人,我得出去找他。”   小李警官拿着手机张着嘴看他,接了一句:“……那你过马路的时候看车。”   谭宗明把跑车停下,在后视镜里看到小跑过来的赵医生。赵启平跑到鲨鱼跟前,抿着嘴看这条贪得无厌的凶恶的鱼。   赵启平穿着医师袍,大概是中午出来吃饭。双手插兜,拒绝上车。谭宗明摇下车玻璃随意道:“我来找你们院长。”   赵启平平复了一下气息,很认真道:“谭总,游戏结束没。”   谭宗明没反应过来:“什么?”   赵启平措了措辞:“现在这样挺没意思的。我承认我动心了,那……就这样?”   谭宗明瞪着赵启平,突然开车门下车,惊天动地一摔车门,气势汹汹朝赵启平走过来。赵启平冷漠地看着他。   “赵医生,你搞什么?”   赵启平叹气:“谭总,每个人的时间都很宝贵,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一分钟上下几十万几百万美金才叫宝贵,我的时间对于我个人来说是一样的。成年人愿赌服输,干脆利落,可是你真的不能浪费我的时间。”   谭宗明舔了一下嘴唇:“你什么意思?我怎么理解?”   赵启平道:“谭总知不知道爱情最怕什么?”   谭宗明烦躁:“有话直说!”   “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激情过去,什么都剩不下。”   谭宗明气笑了:“你一直……都是这么理解我的?”   赵启平沉默。   谭宗明点点头:“对,我怎么都讨不了你的好。我打电话给车库,你根本没去过。我请你吃东西,请你到处玩,看不出来你高不高兴。你很感谢我,就只有感谢。赵医生你有心吗?”   赵启平低头看看鞋尖,觉得言尽于此比较好,于是打算走。谭宗明咬着后槽牙低声怒吼:“站住!”   赵启平看他。   “你是不是总是觉得自己游戏人间,老灵老灵的?”   赵启平蹙眉。   谭宗明突然伸出右手,赵启平以为他要动粗,一瞬间后退一步摆了个拳击动作,甚至心电一转后悔没把小李警官一起拉来。谭宗明被他这个姿势吓一跳,吞咽一下,半天找回自己的怒气:“这个表,你睁大眼睛仔细看看,还二战名表,二战有石英表吗?”   赵启平愣了。   谭宗明冷笑:“亏你还跟那个店老板解释二百五中文什么意思。二百五中文什么意思,你说啊?”   赵启平酝酿半天的淡然的风度终于崩溃:“你他妈什么意思?”   谭宗明更大声:“就这个意思!”   小李警官不放心,跟来了,一直在附近看俩人。谭宗明一伸手他还以为要打架,后来一看那意思不对。再后来俩人在医院门口吵起来,他咳嗽一声:“那什么……我是警察。”   赵启平愤然离开。   二重赋格 16   16 小赵医生曰:寂寞就是,不小心放个屁,把自己吓一跳。   安迪风风火火推开谭宗明的办公室门:“谭宗明,我警告你……”   后半句话被她吞了。   难得看到谭总……颓了。   谭宗明仰在转椅上,窗帘没拉开,庞大的办公室透不进阳光。   安迪清清嗓子,准备关上门。谭宗明幽幽道:“下半句呢?”   “我决定今天给予你人道主义关怀。忘了下半句吧。”   谭宗明继续在转椅上玩深沉:“人道主义……”   安迪叹气:“你那个‘小型’收购案彻底失败,我表示同情。”   谭宗明呵呵两声。   安迪关上门,看着十分惊恐的秘书小姐。不管秘书小姐奔逸的思维想到哪里去,安迪淡定:“今天中午你们谭总要是出来吃午饭,就说明一切都好。”   “……啊?”   “谭总年轻的时候好几次一败涂地,哪次都没影响吃喝。哪怕是在一分钱没有的情况下。”   秘书小姐睁着眼张着嘴看安迪。   “谭宗明这个人吧,最让人嫉恨的是哪方面知道么。”   秘书小姐摇头。   “他可以尽情地失败,也可以尽情地成功。没有多少人能和他一样在起落之间照样奔向辉煌。所以为什么担心?”   安迪说的是实话。要不然谭宗明邀请,她立即就回国。   秘书小姐仰慕地看着大司徒离去。   如安迪所料,陛下中午准点出来吃午饭。谭宗明和安迪对桌,优雅且迅速地往嘴里塞食物。口中的美味能让谭总非常有效率地恢复活力。即便是重大打击,谭总也只允许自己颓三天,三天过后该怎样怎样。   安迪眼神很欣慰。   谭宗明咀嚼吞咽,然后灌了一口水。安迪在心里默默倒数:“三,二,一……”   “我想了好几天,还是觉得我没哪里有问题。我想把所有好东西都堆他脚下,他踩也没关系扔也没关系高兴就行。我以为关系稳定了,原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对我是有钱,晟煊是我的心血我用命拼来的。我犯不着跟心灵鸡汤里似的有一百块就奉献一百块,老实说风神对我来说都不痛不痒。所以我的赠予就是不走心的,随便打发人的?我的钱也不是风刮来的对吧。我年轻的时候也有吃不起饭的时候对吧。我到处砸钱就是玩玩而已?钱就是我的心意,我前半辈子用命拼来的心意!”   谭总一通牢骚下来,发现安迪坐在他对面,居然听得挺认真。他有点感动,安迪却冒了一句:“十五个。”   安迪用手指敲桌面:“十五个‘我’,两个‘他’。”   谭宗明没吭声。   安迪悠然道:“通常一个人讲话通篇‘我我我’,这个人的自我意识就非常强大。”   “……荣格说的?”   “好像是。”   “替我谢谢他。”   安迪用手背撑着下颌,有点疑惑:“你居然会谈恋爱失败。”   谭宗明也疑惑:“你什么意思?”   安迪思考一会儿:“你的智商高于平均水平——不要那种表情,我是陈述事实。你在纽交所忽悠人的技术也不错。平时看你交际也挺纵横捭阖。可是你居然谈恋爱失败。”   谭宗明吞咽一下:“安迪,这些事情没有可比性。”   “为什么?我觉得都是人和人的……交流?”   谭宗明把手肘放在桌上有点急切:“不不不,安迪,作为一个过来人,我得告诉你一些我的经验教训。爱情还是要走心的。比如说王总。我请他娱乐,就是要促成我们之间的合作。一旦签了合同,我是不会管他回家被老婆痛打的。然而对着爱人,不自觉就小心翼翼,多想一些。”   安迪也把手肘放在桌子上:“不不不,老谭,我觉得你没什么经验,只有教训。”   “安迪……”   “最新研究成果表明多巴胺影响智商。”   “怪不得。”   “我瞎编的。”   非常愉快并艰难地吃完午饭,安迪的眼睛一直盯着谭宗明右手。那块老虎腕表很别致。谭宗明叹气:“仿的。不是真货。”   安迪道:“那你干嘛不去找找那个真的。”   谭宗明一愣。安迪笑道:“对我来说,一切都必须是符合逻辑的。有起因,有经过,有结果。如果没有起因,去找找好了。”   谭宗明打了个指响:“说得对。”   谭总生龙活虎起来。他恳切地看着秘书小姐:“我有个很重大的请求。万能的女士,你能不能帮我找出这块表……到底是仿的谁?”   秘书小姐肃然:“放心吧陛下。臣绝对不负重托。”   算是和谭宗明掰了,还是当着小李警官的面掰的。赵启平有生之年没想过自己还能站在街上跟人吵架对吼,然而他就这么干了。赵副主任值了两天的班,精神依旧不错。坐诊的时候有个干瘦的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一直盯着他的左手看。   赵启平一开始没发现,一直在跟中年男人的家属讲解X光片上他的骨骼恢复情况。讲了半天那个中年男人突然笑了:“大夫,你的表多少钱?”   赵启平一愣:“嗯?”   中年男人有种陈年的酸气,腌得他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皱皱巴巴:“大夫,你这表可贵啊。”   赵启平看到表才想起来这是谭宗明跟他换的表……他还真不知道这个要多少钱。   那男人一对无神的眼睛上下扫他:“当大夫特别来钱吧。”   赵启平听这个话茬不对啊。他看了一眼男人的家属,一老一少,都跟没听见男人说话一样。   中年男人冷笑,讲话不怎么好听。赵启平突然凑近他,吓他一跳。赵启平看着他几分调皮地笑:“你知道这表的牌子?”   中年男人不屑:“芝柏。顶级的瑞士表,大夫一个月多少钱啊?能买这种表?”   赵启平憋不住笑似的挥挥左手:“我跟你说啊,这表是假的。看来咱俩都一样,对所有奢侈品了如指掌,可惜买不起,买不起啊买不起!”   作为晟煊集团总裁的特别助理,后勤办公室领导,秘书小姐展现了惊人的战斗力。她亲自和瑞士方面交流,并且把谭总的老虎腕表送去晟煊旗下的珠宝中心鉴定,寻找蛛丝马迹。差不多一周左右,她有了突破性进展。   老虎腕表大概成表于八十年代。仿制的人手法略拙劣,但是几乎把每个细节都仿进去了,尤其是表盘的隐形签名——世界祖师级表王Breguet于1795年为了对付高仿研发的防伪手段。仿制者企图以假乱真,很显然只能失败告终。   这一部分很简单,难在与瑞士的沟通。瑞士人和他们制作的表一样,轴得闻名遐迩。想要找出许多年前的客户并不简单,秘书小姐亲自飞赴瑞士。   总之这位能力完全匹配得上职位的女士用了些办法。她得庆幸谭总让她查一块表,如果是一个银行帐号,基本上不用想太多了。大约四天左右,秘书小姐终于精确定位了当年在Breguet定制老虎腕表的客户。   MIN Leu   二战期间,来自上海的MIN先生为了庆祝自己弟弟的生日,大张旗鼓在Breguet定制手表。表盘的老虎脸参照了当时最名贵的苏绣老虎像,据说当年这幅苏绣老虎的眼睛不同角度看颜色都不同。Breguet用尽了当时最先进的工艺,力求还原苏绣的丝绒感与灵动的神态,所以价格……   来自上海。有财力这么干。MIN。   秘书小姐还在瑞士,但是写好了调查报告连夜发给谭总。谭总这里是白天,他看了个开头就笑了:“给弟弟过生日犯不上这么费心费神。这肯定不是弟弟。”   谭总看完了报告,放下平板,往后一仰。   明家。   原来如此。   目前这块表在法国被私人收藏。谭陛下下旨:让对方开个价。把那块表给我收过来。   二重赋格 17   17 小赵医生曰:最好的日子还没来临,别灰心,最坏的也没来。反正普希金没到四十就决斗死了。   秘书小姐领旨奔赴法国。她和那个收藏家周旋几天,连谈判带忽悠,拿出谭宗明看家的本事,才把这一场小型商谈搞定,并没有让对方的狮子口张多大。   前后小半个月,谭宗明等来了秘书小姐胜利的消息。他没多高兴,这半个月里那只狐狸也没搭理他。   安迪对别人的感情生活一点兴趣没有,也肯定不当知心姐姐,谭陛下一肚子心思没地方倾诉。这位UFO最近风生水起,各项事务越做越顺手,心情好,所以谭陛下天天瘫在办公室里冒充霜打的茄子她没有去多干涉。   “那个赵启平去开车了没有。没有?好吧。好吧,我知道了。都保养得怎么样了?很好。保证每辆都能开,都安全。”   谭宗明挂了手机。   该死的狐狸!我就该吃了你!吃了就跑不了了!   狐狸最近没时间矫情,他确实很忙很累。骨科跳槽了个主任医师,手上的病人转到其他医生那里,赵副主任的压力持续增大。他在紧张准备一个别的医院处理不了转来的髋关节手术。例会上院座特别过问,赵副主任很淡定:“髋臼骨折移位,股骨头骨折。主要并发症可能为股骨头缺血坏死和创伤性骨关节炎。简单来说,做不好这个病人会瘫。”   院座点头:“那么困难在于哪里?”   赵副主任严肃:“目前这个病人在胸外,等他胸外伤稳定才能进行髋关节手术。这是一个大手术,难点在于复位骨折的过程中会破坏股骨头血运,增大股骨头坏死风险。”   “你把这些整理成一个比较成熟的报告,等大会诊的时候提出来。”   胸外的林主任道:“他刚转来,胸外伤不稳定。关于病人胸外伤的治疗方案,大会诊的时候我也会提交。”   例会还没散,凌院长接了个电话,马上站起:“同仁们,附近工地出现大事故,救护中心的车已经往咱们这儿开了。备战吧。”   的确是重大事故,重伤好几个。具体怎么回事附院的医生们不大清楚,他们只管救人。救护车是警车开道来的,那工地到附院的路有一段到处是乱停的车,没有交警救护车根本开不过来。   有个伤员一身血地哀嚎:“救命啊!救命啊!”   赵启平跟着推车跑:“我是医生,你放心我会救你。”他轻声道:“没事儿。”   赵副主任穿着沉重的铅衣连续奋战二十多个小时。事故太大,各科联合抢救,医生们习惯了。骨科医生都有点职业病,赵启平的师父胳膊上都是斑。骨科手术需要透视,医生要暴露在射线下。铅衣也只能挡住胸腹。当年师父撩起袖子给赵启平看:想好当医生了没。   赵启平道:想好了。   如果手术时间过长,师父胳膊上的斑就会非常亮。   赵启平洗澡的时候观察自己的胳膊,还没有斑,但未来某天会有。   他想好当医生了。   赵副主任下了手术,脱了铅衣,整个人都透了。他去浴室洗了个澡,换了备用衣物。伤员没有脱离危险,他脑子放空,两眼发直,晃荡到著名玻璃长廊,看到几个偷着吸烟的病人。他回到办公室脱了医师袍,从抽屉里翻了半天翻出香烟,拿着去了长廊,跟那几个烟友借了火。他用牙齿咬着烟,两手揣兜,直愣愣看走廊外面。   夏天热得催命,蝉鸣声嘶力竭,植物绿得刚硬顽强。   事故受伤的都是民工,承包商还没见到人,为了医药费有的扯皮。全靠凌院长了。   赵启平微微眯眼。   都不容易。   他抽了一支烟,强打精神去伤员们的病房。出了病房他感觉脚下一软,扶着墙停了两秒钟,接着走。   秘书小姐带着那只表返回国内。整个表的包装都很完整,盒子是Breguet最传统的那种,严肃典雅。谭宗明打开盒子,里面的表让他惊叹了一声。   这才是……真正的Breguet定制啊。   那只虎像是小的苏绣,眼睛仿佛是活的。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色彩,所以老虎的眼神狡诈,凶残,可爱,甚至……深情。   老虎为什么会深情。   谭宗明拿着这只机械表看傻了。这是艺术,真正的艺术,不单单是看时间的工具。收藏家保养得好,走字依旧精准。这只表一本正经地记录下经历的时间,它平静地走过了几十年。   谭宗明在表枕下面发现一封信。发黄的纸张,写的是法文。笔迹优美,还带点汉字硬笔书法的冷峻。谭宗明看不懂法文,对风尘仆仆的秘书小姐道:“辛苦你了。晟煊记你一功。但是我看不懂法文,你帮我翻译一下吧。”   秘书小姐显然已经看了那封信,表情有点深奥:“陛下,我觉得……你的确该看一看。”   枫丹白露, 1939,5,1   亲爱的诚,   原谅我用法文写这封信。中文毕竟是我们的母语,可是很多情绪如果用中文表达,竟然有些许拘束。现在到了凌晨,已经是今天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仿佛嗅到你煮的面条的气味。这种香气总能抚平我的心绪,让我安静下来,承认岁月又溜走了一年——真快!居然这么多年了。   我记得那天我抱你回家。对不起,这并非要特意旧事重提,勾起你不愉快的记忆。但那天对我们两个来说,确实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我们相遇,或者说重逢,因为我坚持那一次并不是巧合,那是我们久远承诺的兑现。我不怕向你承认,当时我只是同情你,想帮你。你太小,而我恰好有能力拉你一把。我希望你成为出色的人物,你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现在的你是如此耀眼,你站立的地方,就是备受瞩目的舞台中央,星辰也不过是跟随你的追光罢了。   这感情是什么时候变的呢?我深恨自己只研究了经济,满脑袋数据。这时候竟然一句浪漫一点的诗句都想不出来。我很好奇我在你眼中是个什么样的,假如我为你写商籁体,估计会吓着你。爱情这回事,理所应当为不知何处起,永无终止时。可以分析数据的,是账本;可以分析原因的,是市场;可以分析措施的,是销售。统统不是爱情。   你要命地吸引我。你的外表,声音,眼神,动作,全都是吸引我的要素。然而我们彼此足够了解,我更爱你纯净的灵魂。   今天凌晨一定是我最感性的时刻。回头阅读写下的文字,也有点赧然。如果是中文,我一句也不敢这样写出来。我想说的是,亲爱的你一直难过于不清楚自己真正的生日,所以我想把今天也定为你的生日。这样我们即是同生。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共死。这是我构想的幸福。   这块表和这封信本该去年就送你的。只是制作耽误了时间,整整做了两年多……Breguet那位可敬的老先生发誓决不再接我的单。我并不是故意刁难他。你总调侃我是虎,只是脸大了些。未来渺茫的日子我不能确定,唯一能确定的是我对你的心。我希望这块表上的虎能伴着你度过每一分每一秒,它是一只可爱的大脸老虎,我祈祷你能喜欢。   写到这里,我发现这不再是一封生日贺信,倒是一封情书了。按照惯例,我应该加一些美丽的诗句。我翻遍莎士比亚,找不到一句能形容我心情的话。千言万语,我能表达的其实只有一句:   我爱你。   亲爱的。   在无数时间,无数宇宙中,我们之间拥有属于爱情的每一场邂逅与重逢。   你忠诚的, 楼   谭宗明跑到附院的时候,正看见累倒在值班室沙发上的赵医生。他依旧穿着肃整,衬衣领带医师袍,胸前别着钢笔手电。他太累了,安静地侧躺着,轻轻地呼吸,长长的睫毛覆着,像两片美丽的阴影。   谭宗明低声叹了口气。   二重赋格 18   18 小赵医生曰:肯挨宰的肥牛才是好肥牛。肥虎也行。   赵副主任在值班室沙发上眯了一个来小时,醒来的时候膀子疼。他按着脖子后面转了转头,有个护士小跑过来:“赵主任,七床好像不大好。”   赵启平马上跳起来跟着她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整理仪容仪表,立即进入菁英医师的状态。走廊对面李主任拿着病历夹疾步走着,他腿太长身后的护士长一溜小跑。李主任语速极快地交代事情,看见赵副主任迎面过来,点个头打招呼。   医生们大多数没有时间客套。   附院今天也挺忙。忙得乏善可陈。   七床出现并发症,普外的韦主任和骨科的赵副主任参与抢救。   谭宗明第一次认真欣赏赵启平穿医师袍的样子。很精神,很利落,一看就是最好的医生。赵医生只有一颗悬壶济世的心。   或者说……灵魂。   凌远大步走着,远远看见谭宗明的侧影,马上打算转身绕路,可是谭宗明无意中瞄到他了。凌院长心里骂娘,脸上拂起春风:“谭总,您来玩啊。”   谭宗明岂能看不出来凌院长想什么,心里冷笑,嘴上客气:“院长开玩笑了,你家医院能玩么。”   凌远今天忙,实在是没有放闲屁的时间,他想把谭宗明打发走,可是冲眼科中心杏林分院又得忍。谭宗明笑:“院长你忙吧,耽误你的患者我可付不起责任。我就是……来等个人。”   凌远就等这句话,马上笑道:“谭总有需要,我一定帮忙。”   谭宗明目送凌远风风火火走远,心里忽然落寞。他想起赵启平往手术室跑的样子,白色硬挺的医师袍让他染上一层圣洁不可侵犯的意味。   这里所有人都忙。就自己是多出来的。   谭宗明来之前去安迪办公室感谢她。安迪双手狂舞着敲电脑,敲了半天看他:“啊,你说什么?”   谭宗明咳嗽一声:“表,找到了。”   安迪抬高眉毛有点疑惑,然后恍然大悟:“哦你真去找了。”   谭宗明一愣:“爱卿你啥意思?”   安迪淡然:“我就是想让你找点事做罢了。”   谭宗明半天没说话。   安迪在电脑后面分出一只眼看他:“陛下还有事儿?”   谭宗明长长一叹:“《梦的解析》这两天都被我翻烂了。什么都没看出来……你说一个骨科医生天天看心理学著作干什么?无意冒犯,我个人觉得心理学就是个伪科学。”   安迪绷着嘴一脸严肃盯着电脑。   谭宗明道:“所以我来跟你借荣格的书……你应该有吧?”   安迪下巴一扬:“书架上,自己找。”   谭宗明抱着这位精神分裂的心理学大师著作离开安迪办公室。   这几本书比《梦的解析》更有趣。谭宗明坐在手术室附近的走廊上聚精会神地看。全都是英文的,书页被翻得很松,有些页面发毛。   传说心理学专家本身心里都有点问题。他们天才的思想与思维无法适应人类普通的大脑——系统太先进,硬件跟不上,死机是最直接下场。谭宗明联想弗洛伊德的各种学说,再看荣格,心里莫名其妙有点害怕。他真害怕这只狐狸跑得太远,他追不上。   到嘴的狐狸你不吃。让你装,你不活该么!   谭宗明叹气。   他阅读速度非常快,在极短的时间内可以提炼归纳总结所有他需要的信息。   弗洛伊德是无神论者。崇尚精神分析。他认为人的心理可以像数学一样有定义定理公式法则,可以求导,求解,得出结论。他是开山祖师,不可逾越的山峰。   荣格明显感性很多,也不支持无神论。提出“用艺术治愈心理疾病”,以及绝不接受人可以被定义。   谭宗明觉得奇怪,看这个架势赵启平难道不应该看荣格么?为什么天天看弗洛伊德?路过的小护士以为他是病人家属:“您好,您是患者家属吗?”   谭宗明冲她笑了:“我是医生家属。”   看了一上午一中午,谭宗明忽然收到安迪的短信。真不算短,长篇大论的英文。安迪跟谭宗明讲了讲弗洛伊德和荣格之间的渊源。   荣格是弗洛伊德的弟子。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父子。荣格曾是弗洛伊德的骄傲,希望他成为自己衣钵继承人。荣格反对弗洛伊德的学说,与弗洛伊德决裂,自创学说,抑郁,精神分裂。   弗洛伊德认为荣格这是“弑父行为”。荣格说弗洛伊德永远把他当作“犯错的儿子”,不允许哪怕有一点另外的“错误思想”。   这种父子反目的戏码,很多年后仍然被人猜测。嫉妒,背叛,天才的父亲和天才的儿子,无法跨越的山峰和另立山头的曾经的继任者。   谭宗明看得一愣一愣,手指不停在手机上划。安迪发得很长,可能是这辈子最长的“短信”。   谭宗明看到最后,用手捏着山根,嘴里冒了一句:“操。”   他终于知道赵启平为什么天天看弗洛伊德了。   谭总回安迪:待朕封狼居胥,爱卿当记头功。   一直到下午,手术室才开门。谭宗明看见出来跟家属解释的赵副主任,穿着绿色的洗手衣,一脸疲惫,一脸坚定。病人转回病房,没有脱离危险期。韦主任直接从手术楼下去了,赵副主任坐在手术室门口的长椅上,手肘撑着腿,深深地叹气。   谭宗明抱着一摞书站在长廊上,背着光看那倦怠至极的人。赵启平早看见他了。谭总无论什么时候都仿佛英气勃勃,从光芒里走来,不气馁,不懊丧。赵启平苦笑一声。   “赵医生,你是个特别棒的医生。”谭宗明朗声道:“遵守誓约,矢志不渝,安神定志,有恻隐之心。”   赵启平抬头看他,微微歪着脸,似笑非笑:“背得挺好。”   谭宗明没有跟着笑:“这不是我的誓言,是你的誓言。你践行自己的誓言,从未违背。所以你是个好医生。”   赵启平深呼吸一下:“谢谢。”   他坐直了,靠在椅背上,依旧略带顽皮地歪着头:“看什么书呢这么用功。”   谭宗明抬了抬手:“荣格。”   赵启平眼睛看向别处:“哦。”   谭宗明很坚定地坐在他身边:“我有点想喝咖啡。你想喝吗?”   赵启平终于有了笑意:“你在询问我的意思?”   谭宗明点头:“是的。”   赵启平轻声道:“好啊。我请你。”   附院附近有个咖啡厅。不大,比较干净。有些年轻医生喜欢过来喝杯咖啡喘口气,缓一缓。   赵启平点了两大杯美式咖啡。谭宗明把书放在车上,他坐在咖啡厅的有点小清新的小椅子上很局促。赵启平是真的累,眨眼有点慢,说话语调也慢,整个人十分柔和。他坐在下午不太热的阳光里,温温吞吞地笑。   聊什么呢?聊咱俩不是掰了么?还是聊你来找我干嘛?   赵医生揉太阳穴。人在极端疲劳的时候矫情不起来,他现在又实在不想睡,值班室那个破沙发就只有李主任能睡踏实了。   谭宗明难得腼腆,拿着美式咖啡矜持地喝。他搜肠刮肚地想话题,哪个都不敢聊,生怕惹了赵医生。他挨个扒拉:哪个不土?哪个不讨嫌?啊啊到底聊哪个?   俩人对着沉默地啜咖啡。   “那个表……”   “他们叫你……”   ……啊。   谭宗明笑:“要不……你先说?”   赵启平垂着眼:“他们叫你大鳄你知道么?”   “知道。”   “我总觉得你更像虎。”   “……什么?”   赵启平感觉到对面的谭宗明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傻了一样僵硬。他抬眼:“你不喜欢虎?”   “不不不不不不,我很喜欢。啊,你觉得我像虎。啊谢谢。”   “神经……”   谭宗明干吞一下:“你为什么觉得我像虎?”   “谁知道。可能某天我去动物园看到一只大脸的老虎吧。”   谭宗明半天没说话。   赵启平以为胖子敏感了,只好反省一下。谭宗明算是比较结实健硕,骨架又大,脂肪真论起来其实不多,正常男人里不叫胖。   ……就是爱说他是胖子怎么办。   赵启平嘁了一声,拒绝道歉。   谭宗明过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语言:“其实我以前有过一阵收集古董,也老被坑。”   “呃?”   “就……买了一堆假的呗……”   赵启平喝了一口咖啡:“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并不是呆瓜,也不是二百五,只是善良纯洁地被坑了,是吧。”   谭宗明聪明地没接话。   赵启平乐了:“我还真不知道二战没石英表。”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的,照得狐狸也懒洋洋的。一直懒洋洋的漂亮的狐狸,在老虎面前晒太阳。   亮亮抱着平板,两只小手捏着拳头,嘟着小胖脸一脸严肃激动。小李警官看他那紧张模样,好奇:“你看什么呢?还有院长规定你每天不能看平板超过一小时,你看多久了?”   亮亮竖起小手指:“ 嘘。”   小李警官凑上去,平板里的老虎在捕猎。雄壮的老虎奔袭追赶,一个虎扑捉住了一只毛团。亮亮一拍手:“抓住了!”   小李警官吓一跳:“这孩子。”   亮亮很欣慰:“哦呦。我以为这老虎这辈子都抓不到猎物呢。”   “不要哦呦。”   动物世界跳到下一集,下一集讲豹子。预告中慈祥的中年男人声音慢条斯理讲解,“猎豹”并不符合它的名字给人的那种凶悍的印象。豹子中最凶悍残忍狡诈的其实是花豹,花豹的主食是一般豹类中唯一和狮子有重叠的——它经常捕猎大型的羚羊,鹿,甚至水牛。花豹善于攀爬,力气绝对惊人:它能把比自身还重一半的猎物拖到树上挂着。   花豹奔跑的速度,忍饥挨饿的耐力,凶残的性情,都是豹类中最强的。在中国,因为它华丽的花纹,又称为金钱豹。   平板中金钱豹正在奔跑,尽情展示它矫健美丽的线条。小李警官关了平板:“好了不要看了,否则院长又要跟你谈谈了。”   亮亮哼一声。   二重赋格 19   19 小赵医生曰:阿阿阿狸……你是不是蠢?你是不是蠢?   在咖啡厅里的时候,谭宗明对赵启平道:“我……”   然后他愣了。赵启平在他对面,微微歪着脸看他,等他下文。   “然后呢?”   谭宗明笑一下:“有人跟我说,我说话一天到晚‘我我我’,自我中心。”   赵启平难得没有发表什么刻薄的附和。   谭宗明看了看表:“我知道咱俩的初遇到目前为止我的表现都很糟糕。你介不介意我重来一遍?”   赵启平的手摆在桌面上,修长的手指交叉。他微笑着压低身子,凑近谭宗明:“哦,怎么重来?”   谭宗明也凑近他。他们之间隔了一张桌子:“你什么时候有空?下午?明天?”   狐狸在阳光暖风中舒适地打了个滚。   “今天下午不行。明天我休息。”   谭宗明用手指敲敲桌面:“我想向你展示一些地方。”   “又去吃东西?”   “不是。这次不是。”   “还是去开跑车?”   谭宗明有点尴尬:“这次我想带你去我的宝地,这个真的是我最后的秘密基地,根本没人知道,我最好的朋友们都不知道。其实有点破旧……一直犹豫要不要领你过去。”   赵启平做了个惊讶的表情:“你居然还有个‘破破烂烂’的宝地。”   连那个面馆都是做旧的呢。   谭宗明下定决心:“反正……就带你去看看。”他看着赵启平,非常郑重:“到时候,你要是喜欢,就走进去。要是不喜欢,就离开。就……看你的。”   赵启平大眼睛有了丝狡黠:“好啊,我掌握主动权。今天你回去忐忑一晚上吧。”   谭宗明苦笑:“你可真……”   第二天早上,谭宗明开着奔驰商务到赵启平楼下。赵启平施施然下楼,坐在他身边:“昨天晚上是不是等了一晚上期末成绩。”   谭宗明看到狐狸最得意的神情,想咬他一口:“是的,一晚上没睡。”   赵启平拉上安全带:“开路。”   谭宗明载着赵启平,一路往西开。赵启平撑着下巴往外看,也有点好奇谭宗明到底要把自己带去哪儿……他豪宅?豪宅不能破旧吧。能是哪里呢。   ……真到地方赵启平愣了。   他终于知道谭宗明的宝地是哪里了。   书店……   三层楼的旧新华书店。新华两个字铲掉了,就剩个书店俩字。白色的贴砖年代久远,有些发黑黄。马路对面是一所中学,以军事化管理出名。现在大概在上课,占地面积庞大的学校悄无声息。   赵启平略张着嘴站在楼前,看看谭宗明,再看看书店。这座旧旧的楼温厚地蹲在时光的岸边,守着未来很多人要惋惜的躁动的青春。   赵启平抽了一下鼻子。   谭宗明站在他身后:“这个……就是这里。”   这个书店依旧在营业。大厅里花式摆着推荐的新书,有几个中年阿姨是工作人员,在聊天。大厅很高,两排吊扇一起开着,轻微地嗡嗡响。   “啊。”赵启平发出一个音节。   谭宗明抓抓后脑勺:“对面的中学是我母校。我当年上学的时候休息时间常常偷偷溜到这里来看书。”   “现在不是新华书店了吧。”   “新华书店迁到新址了。”   “那这里?”   “就成书店了。”   “你……”   “把这附近的地皮都买下来了。”   赵启平服气:“行,你行。”   谭宗明看着赵启平半天,赵启平抬脚,蹬上一节一节大理石台阶,走了进去。   谭宗明出了口气。   书店内部的陈列架是比较老式的栗色的木架。厚重严肃,有种古旧的美。不像书店,倒像是图书馆。阿姨们不认识谭宗明,看人进来眼皮都不动,照样聊天。大厅直对着大门的是对开的旋梯,可以上二楼。   赵启平慢慢上楼,二楼对着楼梯是个小型书吧,有一些垂下来的装饰性吊灯。也很旧了,彩色玻璃罩有点褪色。   依旧是吊顶的两排电风扇。赵启平一时之间有点怀念这种风扇的声音,想当年他就怕这玩意儿掉下来。靠墙的书柜是世界历史类,再来一列是研究历史的书籍。陈列柜之间偶尔有穿着中学校服一看就是逃课出来的学生坐在地上翻书,看得很认真很投入。   当年逃课出来看闲书的谭宗明,不知道是不是也这样。穿着校服,席地而坐。   赵启平走到最里面,盘腿坐下。谭宗明远远看着他。赵启平拍拍身侧,让他过来。谭宗明走过去,坐到他身边。   有钱就是好。能固执地把自己的记忆保存下来。古旧的书店,电风扇,甚至漫不经心的中老年工作人员。   “我以为你得上什么贵族学校呢。”赵启平轻声道。   谭宗明乐了,差点没控制音量。   整个二楼都是关于历史的书籍。电风扇搅厚了夏日的气氛,撩动着摊开的书页,隐隐的嗡嗡声让人犯困。书香四溢,宁静安逸,舒适地靠在木头陈列柜上,仿佛做了一场关于青春年少的白日美梦。   旧的书店,旧的时光,还有……   旧的记忆。   赵启平也有点犯困了。他拿着一本书,随意地翻,翻着翻着身子一点点歪向谭宗明。谭宗明坐得挺直,赵启平靠着他打了个盹。   两个人从书店出来,赵启平买了不少书,放进车里。他们俩过了马路,站在中学的铁栅栏墙往里看。还是没什么人,谭宗明伸手摸摸铁栅栏:“比以前高了。”   “换了新的吧。”   “我以前都是翻墙出来,现在的高度翻不了了。”   “……不是这个原因吧。”   校园里静悄悄的。赵启平当年上学的时候班主任告诉他们,现在他们恨这段时光恨得要死,将来一定要怀念,因为这段时光过去就永不再回来。   赵启平提出去面馆吃一顿。两人都不怎么急,开着车溜溜达达。这附近谭宗明比较熟,哪个地方以前卖零食,哪个地方以前是民居,全都一清二楚。赵启平听说中学过几年也要迁走,但是并没有提。有些时候钱也不是能解决所有问题,谭宗明估计知道。   他最大的努力,就是保留那个书店了。   吃了一顿出来,竟然傍晚。今天时间过得快,赵启平有点惊讶。谭宗明又踟蹰了。赵启平拍拍他的肩膀:“干脆一点,想说什么?”   谭宗明道:“我还是想领你去看看晟煊。晟煊是我的心血。不对……晟煊就是我。上次我领你去的意思不是……别的。你可以理解成一只孔雀求偶的时候需要开屏。”   一只胖孔雀。赵启平心想。   他两只手揣进牛仔裤兜里,耸了一下肩:“行呗。去就去呗。”   谭宗明开着车,赵启平伸手乱拨弄车载收音机。收音机里的女主播声音甜美地宽慰着听众,睿智地解决着一切无聊的感情问题。赵启平嗤笑:“你猜这位女主播在听别人哭诉我爱他他不爱我的时候心里想什么?”   谭宗明有点笑意:“反正肯定不是她说的那些。”   感情问题令人天崩地裂倾诉欲爆棚,可惜在别人听来……全是废话。   毫无意义。   所以感情这东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呢?   等到了晟煊已经入夜。威严的大楼立在夜色中,像位王者。谭宗明领着赵启平站在楼下往上看,大概因为太高了,简直觉得晟煊要压下来,吓人一跳。   今天的晟煊不如上次灯火辉煌。它沉浸在夜色中,默默地凝视着脚下的一切。它什么都看见,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   谭宗明说,晟煊就是他。   赵启平有一瞬间想跑。他往后一退,正好踩着谭宗明。赵启平吓一跳立刻抬脚,谭宗明面无表情:“你……进来吗?”   他没有等赵启平的回答,自顾自上石阶。晟煊的石阶高而陡,级数非常多,看上去凌厉而凶狠。它们冷硬地告诉路过的人:对,这里不是你的世界。你根本进不来。   谭宗明闷头上石阶进大厅,直奔电梯。今天是最后一次和最后一天。一切要有个答案,如果不行……那就是不行。那就结束好了。   电梯关门的一瞬间伸进来一只脚。电梯门马上打开,谭宗明抬头一看,赵启平还是双手揣在裤兜里,伸着一条腿挡着电梯门,看着他笑:“哟,总裁专用。我能用么?”   谭宗明的办公室还那样。他显得很兴奋,跟赵启平道:“上次你没有看到。我想给你个惊喜,你一定要看一看。我的休息室是我最后一个要向你展示的地方。它是晟煊的心脏,我希望……你能喜欢它。”   赵启平离他很近。他垂着眼皮,长长的睫毛微微眨动,谭宗明能感受到他轻轻的鼻息。赵启平伸手摸谭宗明的左胸,用一种慵懒的,散发着费洛蒙的哑音道:“跳得……真快呐。”   谭宗明轻轻拥着他。情愫愈发浓郁,赵启平盯着谭宗明的唇,微微往上凑。谭宗明兴致勃勃非得往休息室走,几乎是半拖着赵启平。赵启平心想,好吧,在床上也行,他还是挺保守的。   谭宗明打开休息室门,刷拉一开灯:“你看!”   赵启平被灯光刺激地眯眼,适应了一会儿,目瞪口呆:“阿阿阿狸???”   装修典雅奢华的休息室——几乎普通人家的三居室了——摆满了狐狸玩偶!各种狐狸!铺天盖地的狐狸!阿狸脸最大所以最醒目,它们在床上柜子上书橱上对着赵启平坏笑。   赵启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谭宗明抱着他,抱得很紧:“小狐狸,嘿嘿,小狐狸。我知道你嫌我情话土破坏气氛,我琢磨着我也学不会说漂亮话了。我直接告诉你好了,亲爱的,我爱你。”   谭宗明用他独有的气音在赵启平耳边道:“我爱你。”   赵启平又想哭又想笑,又想发火又很感动。   所以他宕机了。   二重赋格 20   20 小赵医生曰:谭宗明,坚韧不拔你大爷。   满屋子狐狸。   赵启平终于找到自己的嘴:“谭宗明你什么意思……”   谭宗明低声笑:“你肯定不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时,你办公桌上摆着一只阿狸。然后你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笑了,坏笑得跟阿狸一模一样。”   赵启平记起来,当时是想着……一根谭宗明漂在水面上装死。   “所以你就收集阿狸?……这是尼克。”   “尼克因为那会儿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对待病患的样子。你是个好医生,小姑娘愿意亲近你,叫你狐狸叔叔。这两段记忆对我来说很重要。为了避免忘掉,这些小玩偶帮我记住。”   赵医生耳朵有点红。   “我觉得你是挺像狐狸的。”   “因为聪明?”   “因为独来独往,以及总是一蹿就没影儿了。”   “你不能说一句好听的么。”   赵启平伸手关了灯,谭宗明有点愣。赵启平推开他,转身走回办公室。他围着面积巨大的老板台走了一圈儿,伸手把所有东西往地上推,稀里哗啦一阵响。谭宗明书桌一般不摆太多东西,他嫌闷。赵启平看着谭宗明,往后一跳,坐了上去。   和上次一样。   谭宗明想起上次,有点儿虚。   赵启平晃着腿。版型修身的牛仔裤包裹着他修长的双腿,骄傲得像鹤。谭宗明咳嗽一声,挪过去。赵启平用腿一碰谭宗明的腰,谭宗明有点僵硬。   整个套房都是黑的。大落地窗外有夜景灯光,可惜不清澈。赵启平抓着谭宗明的衬衣领子强迫他弯下腰,浸透情欲的哑音轻声调笑:“谭总最近用功……用到哪里去了?”   谭宗明用手撑在赵启平身体两侧,直直地瞪着赵启平,眼神越来越像渴望血肉的野兽:“啊……我的结论太粗浅,赵医生一定会笑我。”   “讲讲嘛……”赵启平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谭宗明左胸上。那里像在擂鼓。赵启平很满意,手指慢慢向下滑,伸进衬衣里。谭宗明着装随性但不随意,他衬衣里一定有棉质背心。棉质的背心柔软地贴合皮肤,忠实地传达另一个人手指轻微的挑逗。挑逗刺激了谭宗明皮肤的神经细胞,尖锐细微又滚烫的感觉被传导回大脑。   痒。   非常痒。   痒到心里。   痒意在血管里奔流,膨胀,仿佛海潮。   谭宗明焦躁地舔嘴唇,吞咽一下:“伟大的弗洛伊德认为性是一切的原因,我被他说服了。”   赵启平收回手,抱住谭宗明的脖子:“所以你打算实践么?”   “我打算……实践实践你。”谭宗明亲吻赵启平。   小狐狸不怎么老实,在他怀里作死。   他郑重剥开狐狸的牛仔裤——还真是白色的内裤。   “谭总,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不要说一开始。我们都知道,一开始根本不是。”   谭宗明的耳垂被他含在嘴里。   精明狡诈该死的狐狸。   “那天……我看到你累倒在沙发上。”谭宗明用他英挺的鼻子嗅着,嗅着赵医生的气味。   他身上一直有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这种肃杀的味道非常催情,谭宗明很喜欢。   赵启平被谭宗明拱得仰起头:“谭总爱好……真特别。”   “因为你是特别的。”   ……根据经验,谭宗明这不是在调情,他只是实话实说。赵启平生怕他再破坏气氛,所以没从这个话题上多挖掘:“那我们做点……特别的事?”   谭宗明的呼吸变得深而重:“什么特别的事……”   “希望谭总技术总要好过……调情。”   谭宗明闷声笑:“赵医生,我早就介绍过我的优点了。”   赵启平垂着眼皮:“嗯?”   谭宗明凑近他的耳朵:“坚韧不拔呀……”   晟煊的摩天大楼非常高,高得像谭宗明的雄心。随便一眼看出去,都是将别人踩在脚下的骁悍气势。晟煊营造了一种飘在天空中的假相,赵启平觉得自己站在半空中,看着浩瀚的万家灯火。   谭宗明很厉害。他嘴笨,手不笨,本能的欲望更不笨。赵启平被他弄得突然想起当年第一次看《挪威的森林》。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那本书有绿色树林的封面。他看得目瞪口呆,书里两个孤独寂寞的年轻人纠缠在一起,年少的赵启平只能感觉到全身的肌肉绷起。他绝对掉进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他看见许多人在较劲。跟命较劲,跟死较劲。   ……跟欲望较劲。   闷热的午后郁着雨,铅灰的云层潮湿地压着。湿漉漉,湿漉漉,没有风,赵启平喘不上气。他坐在窗前,面前摊着一本令他绝望的书,窗外粘腻的雨云开始堆积,他看到云层迅速地叠加,增厚,突起,变成山。云底越来越黑,若隐若现如飞火断裂的闪电。   一瞬间,积雨云山崩塌陷落。   赵启平惊得睁开眼,他听见自己拉风箱一样的喘息,还有谭宗明高热的身体。夏天的午夜,赵启平陷在黑暗中发抖。黑暗中有危险,有一只饥欲饮血的猛兽。   谭宗明压着赵启平。老虎压着狐狸,用獠牙碰碰他。狐狸奋起反击,一爪子拍在老虎脸上。谭宗明的眼睛被欲望烧得发亮,动物世界里那只夜晚回眸的老虎一步一步走了回来。它回到赵启平身边,在沸腾的气氛里咆哮。谭宗明劲儿非常大,汗水让他身上的肌肉发亮。粘腻潮湿的汗滴落在赵启平的皮肤上,赵启平被掀翻在地毯上,四肢动弹不得。谭宗明的牙齿噙着赵启平的颈侧,警告他,不要再反抗。赵启平修长的手指挖着地毯,仰起脖子,往谭宗明的嘴里凑。谭宗明扣住他身上的皮肤肌肉,蹂躏地搓弄。赵启平开始抽泣,挣扎,谭宗明来的时候,他喊了一声。   积雨云崩裂的一瞬间,暴雨终于倾泻而下。   郁积的风雨,在雷暴中疯狂肆虐。   谭宗明全身的血液炸开时,他莫名地看见一场滂沱大雨。   胡天胡地不知道折腾了多久,两个人咬着牙仿佛要尽一生欢。谭宗明的能耐被证实确实不错,他舔着累得半死的赵启平的耳朵:“亲爱的,是不是坚韧不拔?”   “滚你大爷。”   进休息室之后赵启平根本不让谭宗明开灯。两人摸着黑进浴室,把浴室灯开了。这浴室像个小型客厅,功能齐全的很。赵启平玩得兴致勃勃,在浴室里又来了一回。终于洗出来,依旧没开吊灯,摸着黑上床。快乐需要代价,现在两个人都睁不开眼。赵启平喜欢睡觉时搂个什么东西,靠着谭宗明只能搂他。   “趁着我没忘,先跟你说了吧。”   谭宗明懒洋洋:“嗯?”   “那天你骂的是对的。”   谭宗明一激灵:“啊?咱不提那天的事了好么。”   赵启平疲惫地笑:“不……我的确自以为是自诩聪明,其实我就是个呆瓜二百五。你不懂的事儿我也不懂,咱俩傻一块儿了……”   谭宗明用鼻音笑:“咱俩谁也别嫌谁了。”   赵启平比划了一下搂谭宗明太费劲,改为搂他胳膊:“我就说一次,你听好了。谢谢,还有……对不起。”   谭宗明笑:“这一声我要珍藏。咱俩傻一块了,凑合着搭伙过吧。我不懂的事有很多,我可以为了你去学。我也要说……对不起,嗯,谢谢。”   “嘁。”   第二天早上赵启平被电话铃声惊醒。赵启平听这动静不像自己的手机,就推了谭宗明一下。谭宗明翻个身,拒绝去寻摸手机。赵启平眯着眼下床,怏怏地在外面办公室地上的外套里摸到谭宗明的手机,来电赫然三个大字:冯主任。   赵启平自己是个副主任,对主任俩字敏感。他对一切主任都很敬畏,于是跑回休息室用脚踢谭宗明:“冯主任找你。”   谭宗明翻回来,还是不睁眼。   赵启平实在受不了这个老式的上课铃般的声音,只好一下划开接通。手机里一个抓狂焦躁的女声飚进他的耳膜:“谭总!今天的会!!你必须!!!参加!!!”   赵启平被她吼清醒了:“啊?”   那女声立即切回端庄礼貌频道:“先生您好,我找谭宗明。”   谭陛下终于肯把眼睛睁开,看着天花板叹气:“冯主任就是我的秘书小姐。”   “为啥这个职称?”   “秘书小姐全称是后勤办公室主任兼特别助理。”   赵启平抓抓后脑勺:“她直接敲门不就行了?”   谭陛下冷笑:“我昨天晚上上来以后把整个楼层都锁了。”   顶层只有谭宗明和安迪的办公室。   所以今天,安迪也被锁在外面了。   谭陛下淡定看赵医生:“你上班么?我送你?”   “我今天……也休息。”   “哦那正好。”   谭陛下更淡定地接过手机:“冯主任啊。你陛下我今天不上朝。早安。”   他就把手机扣了。   二重赋格 21   21 小赵医生曰:你看没看过一部动画片儿……里面有个特别帅的男主,叫加菲猫。   赵启平发现,谭宗明有起床气。   并且,还不小。   赵启平用谭宗明的手机给冯主任发了个短信:会议什么时候开。   冯主任秒回:十点半。   赵启平看手机上,八点。   他伸出脚,踩在谭宗明屁股上,来回摇:“起床了,起床了。”   谭宗明被他踩得挺舒服,跟着晃荡,不吭声。   赵启平接着蹬他:“起床起床起床……”   谭宗明伸手抓着被子往上一扬,整个儿裹在被子里缩着,拒绝和世界交流。   ……好大一个包。   赵启平的长腿架着,随手翻谭宗明的手机玩。联系人,备注都很朴实无华,姓名,或者姓加职务。短信,工作短信,诈骗短信,手机自带APP的广告。总之谭总的手机比较无聊,桌面主题从来没换过。买来一开机什么样子,现在什么样子。标准的中老年男士手机。   赵启平捣鼓谭宗明的手机,谭宗明从被子下面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握住赵启平的脚腕。赵启平看了一眼,继续用脚晃他:“起床,起床,起床……”   谭宗明在被子里有点缺氧,掀开一个被角呼吸。赵启平抽出自己的脚腕,拖着鞋子去拉窗帘开窗。窗外阳光璀璨,天空蓝得发绿,仿佛被一场大雨冲刷过。可是昨晚的确没下雨。   室内光线一亮,各式各样的狐狸们欢欢乐乐地看着赵启平。赵启平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坦然地和各种狐狸们……对视。   还是有点耻怎么办。   赵启平蹲在床边,观察谭宗明赖床。谭宗明是打定主意不起,缩着,像只晒太阳的大猫。   “你的秘书真可怜。”   谭宗明闭着眼:“她每个月总有几天比较敏感脆弱。”   不,我觉得原因是你。   “你把楼层都锁了。想干什么呀。”赵启平淡淡地问:“昨天晚上预谋已久吧。”   谭宗明蠕动一下。   “你起不起床?”   谭宗明睁开眼,迷茫地愣神似的,手却准确地抓住赵启平的胳膊。他手劲非常大,攥得赵启平非常疼:“咱们俩关系算确定了吧。”   赵启平笑了声:“嗯。”   过了一会儿:“起来,咱俩把地方收拾收拾。昨天胡搞,让人看见就难堪了。”   谭宗明安静地缩着。   “我不想去。”   “不想去开会?”   “……不是。开完会得飞一趟欧洲。咱俩得分开一段时间。”   “那就飞欧洲吧。你当你真是唐玄宗么?唐玄宗被人从长安轰到四川了好么。”   “那你……”   赵启平叹气:“我等你行呗?”   谭宗明终于肯起床了。   安迪在楼下咖啡厅喝咖啡。她很优雅地一只手端着咖啡,一只手在笔记本的触屏上滑动。谭宗明忐忑地走进来,坐在她对面,仔细观察。   大司徒显得很平静,看了一眼电脑时间,十点。   安迪上下扫视谭宗明,目光落在他胸前的领带结上。领带结打得非常利落标准,不像谭宗明的技术。   谭宗明咳嗽一声:“抱歉。”   “你还真是上年纪了。你年轻的时候闯祸从来不道歉。”   “不要用‘你年轻的时候’这种修辞手法。”   安迪没理他。   过了一会儿,安迪终于道:“你打算安定下来了?”   谭宗明意气风发:“是的。安定下来,组成一个家。”   安迪倒也不意外。她抿了口咖啡:“如果你终于做出了这个决定……作为你的好友,我挺高兴的。”她接了一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谭宗明很真诚:“谢谢,安迪。”   组成一个家。安迪心想。   谭宗明临走的时候把休息室的钥匙交给赵启平:“一共就两把。以前除了我,有人要进去得当着我的面。晟煊离附院近,你下班就叫司机过去接你,来这里睡一觉。觉得不整齐了打内线叫保洁人员上来打扫。这座写字楼里有餐厅咖啡厅,不过我不推荐。司机知道我常去的餐厅,你让他直接送你去。”   赵启平把谭宗明要用到的领带全部打上结:“知道了。啰嗦。”   谭宗明搂着他的腰,很认真地亲吻:“你在家等我……嗯这说实话也不算是家。佘山那边有点远,而且太大,我回来之后接你去一趟你就知道了,我平时也懒得回去。”   赵启平把下巴抵在谭宗明肩上。他下巴尖,有点硌。不过谭宗明用手指挠挠脸,没发表意见。   家么。赵启平思量着。   赵副主任休了两天假,再回来神采飞扬的。韦主任连着值班,面有菜色,一回头看见赵副主任施施然走过来,笑道:“哎哟,光彩照人。”   赵副主任心情好,不跟他计较。韦主任是附院广播站,消息集散,这时候正得用:“韦主任,我准备买房子了。你有没有点消息能帮帮忙?”   韦主任抽了一下鼻子:“啊?买房子?”   赵副主任很轻快:“准备安定下来了。不买房子还是不行,没有家的感觉。”   韦主任的眉毛抬得很高:“咱们院又一根新鲜小草有主了。哪儿的姑娘?以前没听你提啊。”   赵副主任挠挠头:“一见钟情。”   韦主任大笑:“咱们院的姑娘们得哭死。那么多明追暗恋你的,你跟没事儿人似的。这一下来个猛的,一见钟情!唉你对配偶标准到底是什么啊?”   赵副主任微笑:“总之拜托韦主任帮我留留神。”   韦主任点头:“这个好说,我们小区就有,我能帮你问问。可是你标准到底是什么?”   赵副主任伸出三根手指。   韦主任看着这三根纤长手指:“啥意思?三围有要求?”   赵副主任气定神闲:“标准就三条,高,大,胖。”   韦主任喷了。   赵启平真不是故意的,韦天舒不提他根本不知道附院竟然有人追他。没感觉啊?看来还是有魅力的么。谭宗明的飞机到达慕尼黑,发了个短信给他报平安。   他看了一眼短信,愉快地把手机放进了衣柜,一丝不苟地换上衬衣领带医师袍。   今天的附院,忙。赵启平以前看过一个蜂巢的纪录片,大大的蜂巢,工蜂纵横交错地忙来忙去。附院像个蜂巢,在巨大蜂巢内医务人员穿梭于各个病房手术室工作室之中,几乎昼夜不停。正胡思乱想,凌院长迈着大步急匆匆走过去。赵启平一愣,这么说的话,凌院长难道是女王蜂。   苍天。   凌院长转头看他一眼:“赵副主任,赶紧进入工作状态。”   赵启平严肃:“是,院座。”   午饭时赵启平去了趟食堂。今天的食堂味道居然还行,看上去也不像换厨子了。赵启平慢条斯理吃着饭,无意间瞄见个小孩子——小哦呦?小哦呦身边坐着……院长。   凌院长给小哦呦夹菜,剥虾壳,用纸巾擦他的小爪子。难得凌院长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是一种很放松不怎么走脑子的状态。小哦呦一直跟他讲话,他一边忙一边应着,整个人很松弛。   这小神儿是这大神儿的儿子。   居然觉得挺合理的。   小哦呦还背着书包,下午要去上学。俩人吃饱了,小哦呦跳下椅子,跟着凌院长走了两步,停下,说了句话。   凌院长回头看他,半蹲下,给他系鞋带。   赵启平含着筷子尖,有点愣。   凌院长个子高,平时看人都不带低头,居高临下垂着眼皮。现下他很自然地半蹲在一个小孩儿跟前,给他系鞋带。小孩儿很自然地等着他系好。   没有任何不妥。   晚上睡觉前谭宗明给他打电话。赵启平已经习惯了铺天盖地的狐狸玩偶,躺在床上声音有点慵懒:“你那里是白天吧。”   谭宗明带着笑的声音传过来:“下午。”   赵启平笑:“刚到法国的时候最震惊的就是法国夏天天黑得晚,九点多刚黑透。德国比法国纬度高呢。”   谭宗明道:“困了吧?快睡吧。我先挂了。”   赵启平道:“别,老谭,你小时候你爸给你系过鞋带么。”   谭宗明觉得这真是个无厘头的问题:“这个……不记得了。”   也是,毕竟年代久远了。赵启平翻个身,轻声道:“我今天不知道怎么想起来,小时候我爸给我系过鞋带。半蹲在我面前,大概是嫌我笨手笨脚不会穿鞋带,把整条鞋带都抽出来重新穿一遍再打蝴蝶结。两个鞋都是。”   谭宗明觉得内心一片空白,这个天要怎么聊下去,他要怎么接?“你爸很奇葩”还是“岳父真逗哈哈哈”?   赵启平懒洋洋一笑:“行了,我睡了,挂吧。”   他摁了手机,把脑袋扎进被子里。   二重赋格 22   22 小赵医生曰:历史的确让人敬畏。因为它已经发生,无法改变。   谭总不在,小赵医生日子过得也挺滋润。   在医院忙,赶上不值班不加班回晟煊睡一觉。谭宗明最爱的餐厅是西餐,赵启平去吃了两顿新鲜又回归了中餐,觉得还是小面馆对他胃口。下班去吃一碗热面条,就着夜色唏哩呼噜一顿下去,大汗淋漓非常畅快。   再不就是去书店坐着看书。工作人员并不阻止白看行为,大概有大老板谭宗明的示意。这样一个闲适的半图书馆半书店的地方,有点像被考试逼疯的中学生们的世外桃源。赵启平穿着棉衫牛仔裤运动鞋,和一堆中学生一起盘腿坐在书柜之间,慢慢地翻书。   有一天他无意间看到一对小情侣——哎呀早恋。小女生靠着小男生,俩人一起翻一本书。也不嫌热。赵启平心想。情窦初开大逆不道的年纪,共同阅读一本书。这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会成为一段记忆。   赵启平有点想看谭宗明少年时期什么样了。少年时期的谭宗明穿着肥大老土的运动服式校服坐在地上白看书,时间静静地从他身边流逝,一去不复返。   赵医生买了点医学用书,搬回晟煊。晚上睡觉前他盘腿坐在顶楼的落地窗前,往下观看夜景。晟煊实在太高,只能看清各种光。这个城市的光在夜晚是活的,有生命力的,躁动着叫嚣自己的繁华。   夜景看到犯困,就去睡觉。谭宗明的办公室加上休息室几乎是顶层的三分之二,另三分之一是安迪的办公室。安迪跟着谭宗明去了德国,顶层只属于赵启平。这样的高度就是晟煊的眼睛,巍巍的晟煊经年累月这样沉默地观望。   谭宗明说过晟煊就是他。   谭宗明能看到的,就是晟煊的视野。大概他的胸襟的确匹配得上他站的高度,拥有的眼界,以及现在辉煌的成就。控制经济是夸张了,晟煊集团出点问题,让经济疼上一疼还是可以的。   赵启平躺在阿狸堆里,心里不得不承认,是有点想老谭了。   谭宗明一忙起来,两人就很少通话了。每天发一条短信,算是知会一声:我现在挺好。赵医生对金融一窍不通,只能表达一下对老谭身体的关心:多喝水。   不过日子不算难熬,他自己也忙。一晃大半个月,谭宗明拖着箱子站在附院大门口,对着他笑。   赵启平上下看他一眼,很淡定:“瘦了。”   两人在赵医生办公室狠狠接了个吻,赵医生连啃带咬的谭总有点招架不住。啃完马上分开,赵医生去开门。医生办公室关着门挺奇怪。   “你先回晟煊洗个澡休息一下。晚上咱们一起吃饭。”   “你想吃什么?”   “吃面。”   谭宗明拖着箱子离开附院。凌院长看着他的背影,挑起一边眉毛,又放下去。谭宗明是一只非常友好的钱包,只要这点就够了。这么说当初挖赵医生来附院真是冥冥中有注定。但也多亏了自己英明。凌院长在心里给自己点个赞。   谭宗明回晟煊洗澡换衣服,睡了个午觉。下午醒过来,检阅了一下他的狐狸们。他在德国一直担心赵医生把狐狸都给扔了,现在看来都挺好。他发现一个手持吸尘器,似乎是赵医生买的,清理毛绒玩具很有用。休息室不乱,衣柜里多了另一个人的衣服。赵医生正装不多,大多数是圆领棉衫牛仔裤。谭宗明还发现了叠的整整齐齐的赵医生的纯白棉质内裤。卫生间里有两个人的洗漱用品,休息室门口有两个人的拖鞋。这些事让谭宗明感到愉悦。床头柜和床边地毯上堆着书本,赵医生睡前随手翻的。谭宗明拿起来看了看,吓一跳。   倒也没什么,就是普通医学书。骨科的。大量详实的开放性外伤照片着实刺激人的神经,谭宗明一边反胃一边惊吓一边看得放不下书。   等到晚上去接赵医生,他已经不饿了。   吃晚饭的时候谭总只要了点白灼青菜。赵启平惊奇:“你不是无肉不欢么?”   谭宗明无奈:“我问你个问题,你们骨科医生是不是看恐怖片,特别是美国的那种都会觉得特假?”   赵启平乐了:“我说你今天说什么都不要排骨……看我的书了吧。”   谭宗明用筷子戳菜叶子:“最近一段时间没法吃肉了。”   赵启平道:“多看看就好了。当年我第一次上解剖也吃不下东西,师兄们都说用‘脱敏疗法’,多看看麻木了就没事儿了。”   谭宗明叹气。   “其实我觉得那些电影请特效的钱完全可以匀出来,专门找个外科医生来指导指导。保准能更逼真更吓人。”   谭宗明没食欲。   赵启平嘎嘣嘎嘣嚼脆骨。   吃着晚饭,小赵医生很不经意道:“我准备买房子了。”   谭宗明抬头看他。   赵启平在自己心里劝自己,待会儿这棒槌要是说出来“买什么房子我送你”之类的话,不要生气,不要掀桌,要冷静,要冷静。   谭宗明很认真地看着赵启平,冒了一句:“写我的名字么?”   ……真是个别致的角度。赵启平给他问愣了,马上反应过来,云淡风轻:“当然。”   “哦。”谭总挺高兴。   晚上回晟煊,赵启平去洗漱。谭宗明坐在沙发上,欲言又止。他在想那块老虎表。要不要告诉赵启平?告诉他自己把真表给找来了。但是又觉得直接这样告诉他,他未必会高兴。谭陛下很苦恼。   两人洗漱完毕,躺在床上。赵启平快要睡着,语气发飘:“你有没有上学时的照片?上中学的。”   谭宗明心里一动:“有,在佘山。”   “嗯,有空给我看看你的青葱岁月。”   谭宗明搂着他:“那你给我你大学时候的照片吧。”   赵启平应道:“嗯……行。”   岳父大人的照片还在他电脑里呢。谭宗明在感情方面有点呆,但不能说明他整个人蠢。干涉内政绝对讨不了好,再说他和岳父实在没啥接触。诚实地看这个问题,赵教授于他而言其实是个障碍。赵教授如果不出现,他就万事大吉。可是那天关于系鞋带的话题,谭宗明回过味:小赵医生的心结像根卡在喉咙里的鱼刺,经年累月都发炎了。   啧。谭陛下思前想后,他怀里的赵启平呼吸平稳悠长,已经睡着了。   谭陛下班师回朝,第二天开了一天会,终于又回到懒散状态。赵启平和安迪以及冯主任进行了一次友好会面,双方交流很愉快。谭陛下问赵启平关于对两位女士的印象,赵启平回道,冯主任像我小学班主任。谭宗明问安迪呢?赵启平哆嗦一下,高中班主任。   安迪对赵启平印象不错。她对术业有专攻在职业领域有成就的人印象都很好。冯主任在自己微博上感慨一条:虎先生找到自己的驯兽师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总之最近日子都过得淙淙如小溪流水。赵启平终于又有休息机会,谭陛下和他约会,两人去了城市历史博物馆。赵启平一直很喜欢这个博物馆,他觉得这个博物馆的价值远远大于那个以高著称的旅游景点。从明朝开始,回顾这个城市的历史。真人大小的塑像,城厢布景,还有模拟的音效,有时候会让人突然一激灵。   经常过来看看,关于这个城市的荣耀与痛苦。开埠时洋人大炮轰炸的模型还有炮火声。声音不小,靠近了震得耳朵难受。几个英国口音的人站在那里拍照留念,赵启平和谭宗明默默走过去。   建筑展览的地方做得很精致。全都是按比例缩小的模型,连树木都做得活灵活现。各式各样奢豪的别墅住宅小巧玲珑地趴在玻璃柜里,看着有趣。赵启平对这一部分没什么想法,他更喜欢场景模拟,而不是这样的模型。每个模型下面都有注释,当时是属于谁的住宅,现在是什么作用。这些建筑的主人当年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大部分是外国人,小部分是准外国人。现在很多都是公共设施,办公楼学校医院都有。谭宗明一直低头看着,看得很认真。赵启平觉得谭宗明今天有点儿怪,说不上哪里。   谭宗明站住了。   他盯着玻璃柜里一个建筑模型一直看。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城堡式建筑,奢华典雅。赵启平往前走了好远才发现差点扔了谭宗明,只好折返回来:“你在看什么?”   谭宗明没回答。赵启平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这个精致的模型下面的资料卡:   明公馆。   愚园路1136弄。   现为青少年活动中心。   博物馆里整体比较暗,只有陈列玻璃柜里的打光。赵启平悄悄牵着谭宗明的手:“走啦。”   谭宗明捏住他的手指,笑笑:“嗯。”   二重赋格 23   23 小赵医生曰:孔雀开屏,其实不露屁股的。除了华丽的孔雀翎,人家屁股上该有的羽毛一根不少好吗。   礼拜六的时候李熏然和亮亮在一起玩小梁警官寄来的玩具。凌院长趁这俩人撮一起瞎捣鼓不碍事的时候赶紧打扫卫生洗衣服。   小李警官和亮亮上上周和上周一起照着说明书把木片都处理好,又锯又刨的。这一周打算一鼓作气做完它,上油漆拼装在一起。   前天小李警官在网上看了个生活小窍门,在油漆罐上勒一个橡皮筋,可以很方便地刮刷子。一屋子爷们没有扎头发的,于是小李警官抽了谁一条裤子上的松紧带。勒是勒上了,可是挺不好用的。毕竟松紧带表面还有一层线,一点不爽利,刷子刮不干净,黏糊糊的油漆带着松紧带走。李熏然提着刷子刮得费劲,亮亮凑上去看,松紧带打结的地方一开,崩了俩人一脸油漆。   李熏然领着亮亮火急火燎去洗脸,路过厨房凌院长正在把洗好的衣服拿出来准备晒。凌院长看见一大一小俩花脸儿,笑一声:“行啊,一点没浪费。”   李警官不知道在安慰谁:“没事没事,这玩具这么贵就是贵在油漆上了,水洗的!”   凌远去阳台晒衣服:“明天亮亮还得去培训班呢。”   李警官叹气:“小可怜儿,院长虐待你,大礼拜天的没法睡懒觉。”   亮亮闭着眼闭着嘴搓脸蛋。   中午吃饭的时候凌远无意道:“明天早上你也去送亮亮吧。亮亮那个活动中心挺漂亮的,正好咱俩去逛逛,散散步。”   李熏然塌下脸:“学校有啥好逛的……”   凌远笑道:“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是不是以为活动中心是那种火柴盒似的一层一层楼?不是。那个建国前是个大资本家的公馆呢。”   李熏然眨着圆眼睛看他:“哪个大资本家?”   亮亮抢答:“明镜!”   凌远蹙眉:“嘴里有东西的时候不准说话。”   亮亮皱皱鼻子。   李熏然帮亮亮撕鸡肉,小家伙喜欢把鸡肉撕开在红烧的酱油里泡着,这样吃才有味:“哦,好像听说过。”   这里出过的大资本家实在太多,提起来也就知道个大概姓什么。   “那行,明天去看看民国大资本家都住什么房子。”   谭宗明一直筹划着带赵启平回佘山看看,他希望小狐狸喜欢他的庄园。但是赵启平天天值班,加班,做手术,偶尔被人半夜叫起来。赵启平一起谭宗明肯定跟着醒,谭宗明一醒基本上就睡不着了。赵启平观察谭宗明一段时间,觉得谭宗明不是起床气那么简单的问题。他睡眠质量好像一直很糟。   赵启平特意问过安迪。这位大司徒算得上谭陛下的挚友,在美国的时候就认识。大司徒很淡然:“谭宗明年轻的时候——我是说为了晟煊奋斗的时候,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处于高负荷的状态。理所当然的,就神经衰弱了。比较严重那种。一宿一宿睡不着。你知道他睡不着的时候干嘛么?自己跟自己打桥牌,念念有词的。现在的状态是调养好了些的。”   赵启平跟谭宗明说要不俩人分床吧。谭宗明搂着他的后腰一声不吭。赵启平给他箍得喘不上气:“你想勒死我?松开。”谭宗明下意识收紧了胳膊,又连忙放松。   笑话。你他娘的见过老虎松开到嘴的食物么。   所以赵启平只好每天晚上睡觉之前祈祷世界和平社会和谐。   终于等到赵医生休息,谭陛下开着奔驰商务接赵医生回佘山。赵医生有点忐忑,不过脸上很平静。早听说佘山的谭家宅不能叫“别墅”,应该叫“庄园”。   谭宗明也有点忐忑,镇定地开车。他不想佘山那边成为他们两人之间的芥蒂,可是……好想展示给小狐狸看。那是他绝对掌控的地盘,他想邀赵医生进来,进他的领地。染上赵医生的气息,宣示他的所有权。这想法有点危险,会踩赵医生的雷。   谭宗明认真地开车。   谭宗明不回家的时候,管家先生依旧勤勤恳恳,把谭家大宅打理得井井有条。一早谭宗明打电话,说要带个人回去。   一般谭宗明要举行沙龙餐会什么的,会直接告诉管家,确定菜单主题宾客数量,管家好准备一应餐具食材甚至是什么种类的酒。如果是特邀的客人,只有一位,或者数位,谭先生提前告知客人性别年龄国籍宗教信仰要住的时间长短,管家会处理好所有忌讳。谭先生从来不做没有章程的事情。   然而,这一次,谭先生打电话,只有很兴奋的一句:“我要带个人回家。”   这句话很有讲究。要么是这个人无足轻重,谭先生一点注意事项都没提。然而无足轻重的人根本不会入谭先生的眼,遑论带回谭家大宅。   要么,就是这个人,已经不需要和谭先生讲究社交礼仪了。   管家站在门口,微笑着等谭先生的车。   这是个,什么人呢。   开车开了半天,赵启平突然冒了一句:“我知道你为啥不爱回大宅了。”   谭宗明看前方:“为什么?”   “在休息室好歹能多睡很长一会儿呢亲。”   谭宗明咳嗽一声:“马上就到了。”   佘山,老实说,海拔就一百米。赵启平又不是没来过,他撑着下巴盯着车窗外看,这会儿他是真的惊奇了。   这里是佘山?   奔驰商务极速地穿过林荫小径。成片的竹林仿佛苍翠的海啸,扬到了最高的波峰,巨大的绿色的水墙在路的两边呼啸。   在怒涛中的植物中,一闪白色的房顶。   突然出现的完全欧式的白色城堡式建筑仿佛兔子洞里荒唐的梦境。   非常美的梦境。   赵启平吹了个口哨:“曼陀丽。”   谭宗明大笑:“我可没有个瑞贝卡等着你。”   奔驰商务等在高大的花园门口。门是电动的,沉闷稳定地缓缓拉向一边。赵启平看着眼前的建筑,忽然想几十一百年后这个建筑会不会进入历史博物馆的玻璃展柜里。做得小巧玲珑非常精致。资料卡写着:谭家庄园。佘山哪里哪里。现为青少年活动中心。   管家等在门厅外面。他是个头发花白打扮一丝不苟的称职的管家,看见谭先生的车上下来一个年轻男人,脸上的表情也丝毫没有动摇。   谭宗明看到他很高兴,喊了一声:“爷叔。”   赵启平在佘山呆了两天,总体过得挺不错。佘山经过谭老先生和谭先生两代的积累,才有现在这个规模。谭老先生往上还有一些渊源,提起祖父谭宗明耸耸肩,什么都没说。赵启平就不再问。   谭宗明希望赵启平在佘山住得高兴,希望他能爱上佘山,倒没想别的。在佘山赵启平对谭宗明的认识又多了一层:白手起家令人尊重,生长于锦绣堆还有勇气自己闯天下的,也很了不起。   赵启平拥抱谭宗明:“谭先生,你很了不起。”   谭宗明的手伸进他的衬衣:“谢谢。”   “不要在这么感性的时刻干这种事。”   “不不不,我觉得这更是性感的时刻。”   在佘山是快乐的,礼拜一是痛苦的。谭宗明很久以来第一次六点起床,衣冠整齐一脸郁闷地坐在餐厅,当啷着下眼皮怏怏不乐。他这么早起床工人们也都不适应,立刻开始准备早餐。赵启平看他一副快昏倒的德行,叹气:“待会儿我开车,昨天下午我说回市中心吧,你不听。”   谭宗明还在起床气中。工人们很快准备好早餐,赵启平微妙觉得餐厅上方的空气……很尴尬。   早上返回市区还真是赵启平开的车。他早备着驾照,这就用上了。谭宗明非常不快地下车,往写字楼里走。多少年没见他卡班卡点,前台都惊了。赵启平开着奔驰商务去附院,周一例会,他不能迟到。   谭总坐在自己的办公室,一脸生无可恋地……发呆。秘书小姐还没有把日程文件送上来。这倒不怪她,因为其他主管正在汇总,才到她。谭宗明想干脆脱了衣服去休息室补一觉,低头一看端端正正的赵医生爱心领带结,怎么能拆?只好接着在转椅上发呆。   走廊里响起规律的高跟鞋声。   安迪来了。   谭陛下看天花板。   二重赋格 24   24 小赵医生曰:你好。   最近陛下龙心大悦,晟煊气氛挺轻松。秘书小姐的总结:以前谭陛下每天早上的心情轻则蓝色预警,重则橙色预警。周一早上最高级别,红色预警。谭宗明从来不轻易发火,只是他面无表情坐在那里就够吓人的。   现在谭陛下非常准时。秘书小姐送苦丁茶上去,推门看见谭陛下西装革履直挺挺坐着发呆,尤其不适应。所以说陛下就是陛下,这表情搁别人脸上叫冒傻气儿,搁陛下脸上叫展望未来。   目前顶楼很少需要保洁人员,只有安迪会打内线要求清洁。根据秘书小姐分析,谭总办公室估计都是赵医生亲自动手收拾。她撞见过赵医生收拾谭总的办公室,一手拿着吸尘器一手归置东西。赵医生对秘书小姐端的茶水很好奇,在她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尝了一口,整个人冻住一样。秘书小姐看他眼睛越睁越大非常欣慰:“同甘共苦,同甘共苦。”   谭宗明终于拿到赵启平大学的照片。大一新鲜人,站在小白宫前面拍的。谭宗明忽然理解那些法国佬为什么总要确定赵启平有没有成年——确实挺嫩的。瘦瘦弱弱,腼腆羞涩地看着镜头,好像还咬下嘴唇了。照片是黑白的,一对圆圆的眼睛在单调的色彩里黑白分明,清澈见底。谭宗明把岳父和赵启平的照片拼在一起,感觉两只傻不愣登的狐狸同时看自己,水汪汪的眼神弹软得像布丁。   哦呦。   谭总感慨。   血缘的力量,时间的力量,现代科技的力量。   赵启平没在意谭宗明要自己照片干什么,因为他也想看看少年时代的谭宗明。谭宗明手头没有个人照片,要么就是跟一些政界大佬的合影。这群人本来是普通长相,给谭宗明衬得愈发歪瓜裂枣秃头凸肚,这样的照片赵医生嫌糟心。剪开又不像回事,半拉相片夹钱包里别人看见还以为谭宗明是他余情未了前男友呢。谭总躺在沙发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书:“上次回佘山我说要找你说算了。”   赵启平用吸尘器吸地毯:“管家先生说有点年头的相册全都让你扔进库房了,得现找。我看他那么忙,不好意思马上就要啊。”   谭宗明嗯了一声,把书盖在脸上,昏昏欲睡。   猫科动物晒太阳,懒洋洋软绵绵,一脸幸福。   赵启平问道:“管家先生姓什么?”   谭宗明咂咂嘴:“他姓可长了。”   赵启平一愣:“啊?”   谭宗明闭着眼语气轻飘飘:“爷叔不是中国人呢。据说他是我祖父从欧洲带回来的,白黄混血。你看不出来么?”   赵启平笑:“爷叔年轻的时候肯定很帅。”   谭宗明抽鼻子,打了个喷嚏:“是啊,可帅了。爷叔和我父亲一起长大的。我父亲一直东奔西跑,爷叔就留在家里打理大宅。他不怎么出门,永远都守着家。”   谭宗明父母的事儿赵启平略有耳闻。不过都过世了,再八卦也没意思。谭宗明把书本拿开,看着赵启平笑:“爷叔的事儿我从来不问。算是给他们那代人的尊重吧。”   赵启平关了吸尘器:“做得对。”   再回佘山,又是半个月之后了。管家先生出来迎接,对赵启平笑:“相册我都找出来了。还在库房,让人搬到书房吗?”   赵启平连忙道:“不用麻烦不用麻烦,我挑一两本就可以了。”   谭宗明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端杯热茶啜着看杂志,管家先生领着赵启平去了库房。赵启平很惊奇地发现“库房”不是他想象中的一般人家的地下室储藏室,是花园另一边的小楼。陈列柜整整齐齐一列一列立着,里面码着各式各样的东西。瓷器,金器,银器,珠宝。陈列柜以外还摆放着世界各地收集来的家具。根本是个小型博物馆了。   管家先生很礼貌地跟在赵启平身后。赵启平抱着几本相册,站在收藏油画的一整面墙前面发呆。   “我说在外面一幅画都没见到……全都收起来了?”   管家先生笑:“谭先生不喜欢,全都收起来了。”   赵启平听谭宗明提到过,挂画也是有讲究的,不过他不耐烦研究。挂错了给人笑暴发户,干脆一副也不挂。   管家先生轻声问道:“赵先生,请问您最喜欢哪一副画?”   赵启平的眼睛在几十幅大大小小的油画前面扫视。有一些是从欧洲带回来的,有一些是国内大师画的,基本都是名家手笔。赵启平伸手一指:“我觉得那一幅最好。”   最角落一幅很小的油画,画的是一扇窗,透过窗子看到初春清冷料峭充满生机的景致。   管家先生表情非常柔和:“为什么呢?”   赵启平微笑:“技法或许不如名家,好在有足够的诚意和真心。”   管家先生笑开了:“嗯。这是谭老先生年轻的时候画的。”   哦也。赵启平在心里比了个V,赌对了。   赵启平的交际能力真不是盖的。总共就回佘山两趟,和谭家人处得非常好。谭宗明很沉稳地看杂志,用余光瞄几个工人进进出出,从花园另一边的库房里往外搬东西。油画,家具,甚至一盏……枝形灯。   谭宗明终于忍不住,起来穿过花园走到库房门口:“爷叔?启平?你们在干什么?”   赵启平和管家先生正在聊绘画艺术,聊得很投机。他很高兴地看谭宗明:“老谭,你信不信我?”   谭宗明叹气:“你又干嘛?”   管家先生看着谭宗明笑。   赵启平伸手一比划:“你有这么多令人心醉的艺术品,就应该展示出来。否则摆在这里,真是暴殄天物。”   谭宗明只好道:“你……随意。”   赵医生开始换家具。难得管家先生似乎有些高兴,跟赵启平一起折腾。他明显很欣赏赵启平对于艺术的理解:“谭先生不喜欢谈论这些。他脑袋里只有数据。”   换完客厅走廊里一些小型的立柜花瓶架,赵医生开始规划油画的位置。谭宗明听着二楼走廊忙碌的声音,又啜口茶。   小狐狸趴在二楼栏杆往下看,仿佛是一部旧电影里突然出现的人。阳光照到他身后,一片暖暖的白。他大笑:“老谭,你要不要上来看看?”   谭宗明很镇定:“你的品位值得信赖。”   ……所以赵启平把客厅的水晶大吊灯也换掉了。谭宗明认命,端着茶杯拿着杂志让位置,工人把沙发往后拖,架起扶梯把水晶大吊灯卸掉,装上库房里拿出来的黑铁枝形灯。   管家先生感慨:“这个灯是以前老先生在西班牙定做的。只是一直没有装上去。”   水晶大吊灯非常奢华,可惜零碎太多太长。枝形灯干练简约,换上去整个大厅突然被拔高了似的。   不久之后安迪来做客,进门冒了一句:“原来你家大厅不扁么。”   绘画总是让赵启平愉悦。谭宗明看着他拿着一幅油画走过来笑道:“这一幅送给我吧。行吗?”   谭宗明伸着脖子:“这是什么画?”   赵启平亮给他看:“我在库房的角落里发现的。它包着布,没有挂上墙。我找了找,没落款,管家先生都不知道这画的来历。但是我觉得特喜欢,送我吧?”   谭宗明心想库房里的东西你要什么不行,非要这个。他扬起眉毛打量着这幅画。技法之类的他看不出来,画面内容他很喜欢。湖畔树林,小木屋。时光悠然,恬静自得。   “你喜欢?为什么?”   赵启平自己看着不大的油画,表情很欣喜:“多美好,像个梦似的。”   谭宗明点点头:“是呀。”   吃了上次的亏,他们中午在佘山吃完饭就往回走。谭宗明奋斗到现在不是为了六点起床的,他坚决不干。赵启平坐在他旁边:“下午做什么?你回休息室就想睡觉,中午睡了晚上睡不着。”   谭宗明开着奔驰商务:“那就逛逛吧。我想去趟愚园路,行吗。”   赵启平一愣:“去那里干嘛?”   谭宗明把手机递给赵启平:“开着地图呢,帮我指个路。我想去愚园路的……青少年活动中心看看。”   赵启平想乐,你去青少年活动中心干嘛。后来觉得这样人身打击有点不厚道,只好道:“……我以前去上过课,不用地图。”   “你以前去学什么?”   “学油画啊。”   “哪天你画一幅送给我吧。其他人的我看不出好来,我就想要你画的。”   赵启平抿着嘴忍着笑,没搭理他。   到了青少年活动中心,赵启平终于想起来:“好眼熟!这个不就是明公馆?”   “你不是来这里上过课,都不知道?”   赵启平挠挠头:“记不大清了。我对建筑不是很敏感。”   谭宗明停了车,俩人往里走。正赶上几个培训班下课,一群小孩子跟炒豆子似的满地欢蹦乱跳。谭宗明一向认为小孩子都是神经病,忙不迭地躲。赵启平忽然看见凌院长和小李警官两人一起牵着一个小孩子往外走——小哦呦!小李警官手上提着小书包,凌院长低头跟小哦呦说话,似乎在问他学到什么了。赵启平很久没见到小哦呦,甚是想念,迎着走上去。   亮亮一转脸看见赵医生,四只眼睛一对视,俩人同时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   “哦呦!”   除了亮亮和赵医生,其他人都给吓一跳。赵医生半蹲下搂着亮亮一边亲一下:“很久不见啊。怎么不去医院吃食堂了?”   小李警官看凌院长一眼,凌院长清清嗓子看别处。   赵启平站起来,和小李警官打招呼,笑眯眯道:“你也在这里呀。”   小李警官笑着回:“是呀。”   二重赋格 25   25 小赵医生曰:日子终将归于平淡。死亡也是平淡。   小李警官晚上接了个电话,小赵医生打来的:“李警官,麻烦你来接一下院座。”   李熏然一看表,晚上九点多。凌远早跟他讲临时抢救晚上不能回家,赵启平让他去接是什么意思?   赵启平解释:“院座开不了车了。他膀子不能动了。”   李熏然火急火燎开着车到附院,凌远趴在骨科诊疗床上,非常郁闷。赵启平值班,这一层就他办公室亮着,所以挺好找。李熏然找来,赵启平一摊手:“院座做完一台手术突然动不了了。被人架来的。”   李熏然看凌远的后脑勺焦急:“他怎么了?”   赵启平叹气:“倒也没什么,劳累过度。回去按摩一下活动活动,别真搞成肩周炎了。”   凌院长脸朝下趴着,沉默。   李熏然把凌远接回家,凌远都快苦闷了。所幸亮亮在奶奶家,他不用彻底丢人。膀子不能动平衡掌握不了,李熏然小心搀着他。凌远突然笑了:“唉,我看到我老了咱俩的样子了。”   李熏然把他扶到床上:“来来来趴着,我给你捶一捶。”   凌远脱了外衣趴床上,李熏然双手十指相扣敲他的肩膀。凌远声音发闷:“嗯……真舒服。”   李熏然轻声道:“我早就想说,你实在太累了。把亮亮送去他奶奶那里行不行?”   凌远趴着静默半天。   “我得带着他。我知道他想什么。”   李熏然想起凌远的事儿来,心里难过。凌远摸索着捏捏李熏然的大腿:“再说爸妈年纪大了,爸身体还不好。亮亮偶尔去住住行,长久弄个小孩子多闹心。”   李熏然敲了半天,凌远打了个哈欠:“嗯谢谢,好多了。”   李熏然伏在凌远耳边,撇着声音:“先森,要不要特殊服务?”   凌远翻过身,揽着他的腰,微笑:“什么特殊服务?”   李熏然眨眨眼睛:“特殊服务是特别礼物哦~”   凌远捏捏他的脸颊:“当然要,小李警官的特殊服务,怎么能错过。”   小李警官把院座架走,小赵医生松了口气,下楼去值班室躺着。最近谭宗明欲言又止,搞得赵启平有点烦躁。有什么话不能直说?然而等谭宗明真的直说了,他又无可奈何。   谭宗明很郑重:“姆妈生日快到了。我想带你看看她。”   谭家宅都没让赵启平有什么大感觉,谭宗明提起姆妈令他恐慌一下。谭宗明这是真的认真了,虽然他早就知道。去世母亲的生日,赵启平像是迎接一场大考,心里虚。因为那天他真没空,有手术安排。   谭宗明于是没再提。   赵启平躺着,心里难受。他摸出手机想给谭宗明发个短信。发什么?抱歉阿姨生日去不了?谭宗明第一次跟他提起自己的母亲,他什么都做不了。   想起无穷无尽的手术安排,赵启平第一次有一种焦躁烦闷的感觉。他休息不规律,甚至下班都不规律。院里很多医生离婚,不是谁都能受得了明明结婚成家却没有另一半的日子。   他和谭宗明还结不了婚呢。   赵启平枕着自己的胳膊,在心里骂了句粗口。   谭宗明一直没什么异样。一切照旧。他把赵启平从佘山拿回来的画挂在休息室里,没事儿就盯着看。赵启平想跟他谈谈,不知道说什么。谭宗明根本不像生气的样子:“愣什么?快吃,吃完还要上班。”   赵启平默默嚼早饭。   不咸不淡过了两天,世界就像呆在巨大的肥皂泡里,看着很安静,随时都炸裂。一天半夜赵启平又被电话叫起来,谭宗明躺着没动,长长地,从肺里吐了一口气。   唉。   赵启平很歉意:“对不起,你接着睡,我去一趟院里。”   谭宗明翻个身。这一晚,他又没法睡觉了。明天白天他还不能补觉,白天睡了明天晚上睡不着,后天白天困。他觉得日子像是多米诺骨牌,一张倒掉,后面稀里哗啦全乱套。   今天陛下心情是红色预警。今天不是礼拜一。   秘书小姐心里波涛汹涌地抓狂:不是抓到那个冤大头了吗?不是找到驯兽师了吗?不是谈恋爱了吗?谈恋爱的人都是神经病吗?   表面上一脸平静:“谭总,下午三点有个会。”   谭宗明今天没穿西装,POLO衫打发了。最近习惯直挺挺坐着,所以现在还是直挺挺,魂不知道飞去哪里。秘书小姐有种不好的预感,谭总似乎真的在展望未来。   “谭总……”   “知道了。”   赵医生兢兢业业,尽职尽责。他依旧是个好医生,院座今天还表扬他了:小赵医生业务越来越好。   个屁。赵启平在心里接两个字。凌院长神采飞扬地开例会,各科室简单汇报总结。赵启平用笔点一点笔记簿,自嘲地想,我特么当然是个好医生。我必须是个好医生。   例会结束之前,凌院长心情不错:“卫生部的心脑血管疾病论坛过两天要开。到时候会来咱们医院一趟。相关科室都准备好,别给我掉链子。”   赵启平觉得凌远的眼神有意无意掠过自己。   开呗。赵医生看天花板。   下午下班时间,赵医生拒绝了谭宗明的司机。他给谭宗明发了个短信:最近院里忙,搞得你老是睡不好。我先回我家吧。   谭宗明没回。   赵启平许久没回自己的窝,一开门一股灰尘味。他打扫半天,觉得奇怪。自己以前也不是那么不理智的人,最近怎么跟磕了药似的。看,回来了吧。吉他摆在沙发后面,落了一层灰。他拿抹布慢慢擦干净,打开琴盒,试了试弦,流畅地弹了一段赋格。   赋格,追逐,逃逸。   那天晚上问谭宗明是不是该自己追他了。   古典吉他的声音在赵启平修长的手指里喃喃自语,又迷茫又委屈。   其实他也挺累的。   弹了不知道多久,敲门声吓赵启平一跳。赵启平一看表,晚上九点。这是吵着邻居睡觉了?赵启平很尴尬地应:“来了来了,抱歉我忘了看点……”他开了门才发现,站在门外的是谭宗明。   “……啊。你来了。”赵启平保持着抓住门把手的姿势,半天才想到直起腰。谭宗明很认真地看着他:“你这算,离家出走?”   赵启平气笑了:“这才是我家。”   “晟煊才是你家。”   “晟煊是你的休息室。”   谭宗明面无表情:“你非要开着门和我在楼道里吵我是无所谓。”   赵启平马上关门,谭宗明伸手按在门框上。赵启平及时刹车才没夹住谭宗明的手。他很愤怒:“你要不要手了?”   谭宗明淡定:“取决于你。”   赵启平觉得对门此时绝对趴在门上看猫眼了。他一把抓住谭宗明把他拖进门里,摔了防盗门:“你要脸么?”   谭宗明冷笑:“我要脸做什么。”   赵启平转身回沙发前面的地毯上盘腿坐着。他抱着吉他,却没弹。今夜难得有月光,虽然不够亮,足够映进赵启平的眼睛里。   “我就在晟煊住了几天,回来打扫就费了半天劲。”   谭宗明在他对面坐下:“你下回要想回来我帮你打扫。”   赵启平懒得理他。   谭宗明恍然大悟:“我可以搬过来。”   赵启平蹙眉:“你可算了!”   谭宗明和赵启平一同陷入沉默。好半天,谭宗明轻声道:“这几天我并是不是为了……你不能去而生气。我没生气。”   赵启平垂着眼皮:“我很抱歉。去不了。”   谭宗明叹气:“我答应过姆妈……”   赵启平看他:“什么?”   谭宗明没继续。   赵启平站起来,放下吉他:“你一直在向我展示。我也向你展示展示。你从来没见过我的卧室对吧。”   谭宗明跟着赵启平站起,穿过客厅,走到卧室门口。赵启平握住门把手,一拧,往前一推。   卧室没开灯,也没拉窗帘。月光淡淡地照着,谭宗明很惊讶地发现……一屋子老虎。   各种老虎的布偶,模型,卡通画。   “我从小就喜欢老虎。”赵启平忽然笑了:“简直是痴迷。”   刚认识那会儿,赵医生对谭总说:“我觉得你像老虎。”   谭宗明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狐狸的秘密。狐狸狡诈,聪明,机灵,却又一心一意。   谭宗明大笑起来:“咱俩真是个成语。”   赵启平立即道:“闭嘴,不准说出来。”   谭宗明拿了三只老虎布偶,领着赵启平回家。本来想带上吉他,赵启平不带,就放在这里。谭宗明无奈:“嗯,你还想离家出走。”   “我担心你的睡眠质量行不行?”   “无关紧要。”   回到晟煊,谭宗明把三只老虎布偶塞到差不多大小的狐狸布偶旁边。小布偶相亲相爱,谭宗明搂着赵启平又亲又啃。   谭宗明母亲的生日到底没赶上。拖了好几天等赵医生休息,谭宗明才开着车载着赵启平去墓地。赵启平在车上发现一盒点心,是沈大成的青团。不是一般卖的塑料包装,是很古旧经典的纸盒,由纸捻绳捆着。   谭宗明解释:“姆妈最爱吃沈大成青团。她其实不怎么爱点心,只喜欢吃这个。”   赵启平点点头。   谭宗明母亲的墓地很清幽。没有赵启平想像的那种成片的墓碑的阴森肃穆,仿佛只是绿野山林里的一处栖息地,安静祥和。墓碑上照片里的女子美丽优雅,看向虚无的远方。墓碑上只有她的名字,再无其他。   谭宗明摆上青团:“我母亲去世之前要求的。既然都死了,那她就自由了。她是她自己,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一辈子框死的身份。”   赵启平不知道说什么。   谭宗明苦笑:“嗨。她和我父亲。”   赵启平拍他的肩:“不用特别地……苛责。”   谭宗明点点头:“我知道。”   他低头对着墓碑轻声道:“姆妈,我答应过你,找到爱人就会一心一意。我带他来看看你,我保证会做到的……”   赵启平一愣,他终于明白谭宗明说的“我答应过姆妈”是什么意思。谭宗明想着带他来,是这个原因。他百感交集,想着要说什么,什么都说不出来,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谭宗明对着墓碑说话,没有发现。赵启平挣扎半天,终于特别响地喊了一声:“妈!”   这一嗓子把谭宗明惊着了,他自己都有点无措。   谭宗明站起来,伸手捏捏他的脸,微笑。   “谢谢,亲爱的。”   二重赋格 26   26 小赵医生曰:谭宗明你还能搞地下工作呢。真是看不出来。禾禾。   赵小狐狸头发支楞着,踹了拖鞋,窝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狂敲笔记本。谭宗明这两天看动物世界介绍狐狸,这种生物很缺乏安全感,喜欢狭窄结实隐蔽的处所。晟煊休息室的大客厅摆着白胖柔软的大沙发,沙发前面是厚重的白色大理石茶几。赵小狐狸最喜欢把自己塞进沙发和大茶几中间,心情不好就跑那里坐着。   现在,赵医生处于炸毛状态。平时是头可断发型不能乱,目前一脑袋乱毛。   这几天赵医生一直在写一个很重要的报告。谭宗明对医学一窍不通,只能看着赵医生独自陷入焦虑。今天早上赵医生一脸参透人生的飘渺表情对着电脑。虽然还是用纤长的手指不停地打字,不过显然已经想开了。   谭宗明躺在沙发上晒太阳,看着赵医生单薄的背影细瘦的小脖子:“你不早点写。”   赵启平没搭理他。   午后的阳光像一大块轻质的绒,软绵绵暖洋洋地敷上来。晟煊冷气太足,这样的大太阳反而珍贵。谭宗明舒适地翻个身,随手拿起什么书看,看了半天扣在脸上。   赵启平转脸看他闲适自得的状态,有点愤怒:“晚上不睡觉啦?”   谭宗明枕着胳膊翘着腿:“我现在不睡。”   “一天到晚优哉游哉的。”赵启平嘟囔。   谭宗明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摇摆。书依旧扣在他脸上,他准确地找到赵医生的脸拧一把:“我总是有很明确的规划,赵医生。我是暑假每天按计划写作业的人,你是暑假最后几天补作业的人。”   赵启平拍掉他的爪子:“禾禾。”   谭宗明真没打算睡。他就是有点困,但为了晚上的睡眠——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三更半夜找赵医生——他也不能睡着。他正在想心事,想那块老虎表。必须有一个合适的时机跟赵小狐狸坦白。什么时候呢?仿的那块他现在依旧戴着,他换给赵启平那块小狐狸稀罕了两天嫌麻烦,又不戴了。   生日快乐,明诚。   表盘子后面的那句话是法语,显然雕工比仿的强多了。手工雕凿,线条平稳流利,清晰爽快。这句话太冷硬。依着谭宗明,怎么也得是生日快乐我的心吧。   这表既要送给赵启平,还得不能让他误会这是在讽刺他。谭宗明瞄了一眼自己右手腕上的老虎表。这种表他平时是肯定看不上的。奈何赵启平戴得久了,上面有他的味道。谭宗明见过正品的苏绣虎像,再看这只仿的,只觉得仿的老虎一脸傻样。   赵启平修长的手指敲电脑很好看,手指跳舞一样。谭宗明拿开书,侧着脸看他,看着看着眼皮就发沉。   赵启平进行到一个病人的病历总结,马上就可以结束报告。有很多图片,谭宗明看了一眼就后悔,马上把书本扣脸上。赵启平写着写着,忽然想到什么,轻轻一叹。谭宗明的声音在书本底下溢出来:“怎么了?”   赵启平笑:“你刚看我的报告了。几个图片而已你就受不了,我看一点感觉都没有。当医生久了,铁石心肠,生生死死没感慨。”   谭宗明笑:“能一样么。医生这样说明冷静,冷静说明经验丰富,经验丰富起码说明技术有锻炼吧。这样的医生是好医生,对患者是福音。多愁善感的情绪留给患者亲戚朋友好了。毕竟每个人都得有个分工。”   “……你安慰人真别致。”   “谢谢。”   过了一会儿,赵启平轻声道:“我第一次接触死亡……还没当医生呢。”   谭宗明静静地听。   “刚上中学,外公去世。我外公外婆都是普通工人,智商普通,情商普通,什么都很普通。他们俩好了一辈子,我记忆里没吵过架。外公得的是癌症,被折磨得没人样了。外婆就陪在医院里,一步也不离开。外公总是会直勾勾盯着她看。我记得那个眼神,很用力地看,外公想记住外婆,因为……每一眼都可能是最后一眼。他戴着氧气罩说不出话来,就看着她。外婆在外公面前从来不流泪。”   谭宗明没说话。   其实仔细想想,一个人从出生开始,自己每一天迈向死亡,也要经历别人的死亡。谭宗明认为死神不应该是狰狞的拿着镰刀的样子,她应该是个女人。生命在她怀里醒来,在她怀里睡去。   “外婆还在?”   “前几年走了。”   谭宗明轻轻吐口气:“我没见过我的外公外婆。我母亲就没提过他们。”   赵启平觉得谭宗明是个传奇,谭家也是个传奇。这部鸿篇巨制的传奇他只能读到明快的现代部分,前面久远年代的风雨如晦佚散在时光与人心中,再也没法看到。   实在是,非常遗憾。   “你真的不好奇。”   “也不是真的不好奇。比如说我外公,他在我的生命里从未出现。偶尔想想,他是个什么人?他在那个年代混得怎么样?是个老百姓?是个抗日者?总不能是卖国贼吧……这样也挺好。他不想让我知道他的秘密,我就不去找。我以前说过,算是对上一代,上上一代的尊重吧。”   这段时间赵启平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点谭家的事情。谭家民国时就是大资本家,和其他几家齐名。不过民国末期就衰落了,币制改革谭家站错队。建国前后谭家算是悄悄地和祖国一起百废待兴,虽然恢复以前的规模是不可能了。因为衰落,在敏感的五十年代六十年代没怎么打眼。那十年谭家人干脆躲国外。谭宗明严格来讲其实是出生在美国的。再来到了画个圈的时代,谭家人迁回祖地。   别人嘴里谭家的故事差不多就是这样。起起落落,百折不挠。谭宗明的确是完美的谭家血脉。从来不绝望,从来不低头。   敲下最后一个句号,确认点了保存,赵启平合上笔记本:“万一你外公是在等你去找他呢?”   谭宗明一愣:“这我倒是没想过。”   赵启平双手撑着下巴搁在沙发上:“你最近天天翻明家的历史,我以为你外公姓明呢。”   谭宗明笑:“你怎么发现我在调查明家?”   赵启平翻个白眼:“在你眼里我真是个糟糕的爱人。漠不关心,自私自利,是吧。”   谭宗明捏捏他的脸:“胡说。我外公不姓明,他和明家没啥关系。上次去看姆妈你不是看到她的名字了。”   赵启平笑:“你调查明家调查出什么来了?”   谭宗明叹气:“没什么。就是那天在博物馆看到的,大资本家明镜的房产。抗战胜利前明镜去世,本来是该明家另一支继承,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抄家产抄走了。再后来就是青少年活动中心。”   赵启平忽然道:“我想起来,明衍是不是明家的人?”   “哪个明衍?”   “明衍先生咯。以前物理课本上有她来着。”   谭宗明挠挠脸:“好像是嘞。”   说到底,明家离谭宗明和赵启平实在太远。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也就有趣而已。赵启平写完报告很兴奋,跟谭宗明讨论起来到哪里吃苏州菜,最近他很爱苏州菜的调调。   该来的总会来。那个什么什么论坛如期举行,一众医学界大神们降临凡间。凌院长力邀好几个大拿来附院讲课,亲自领着年轻医生们在门口等着迎接车队。赵启平也混在人群里,尽量降低存在感。   赵教授从车上下来的时候,赵启平还是听到人群里一阵轻微的惊叹。   行啊。父子关系都不用解释了。不过你们不是早把我背景扒干净了么,现在惊讶个屁。   赵医生看天,听凌院长说场面上的话,迎接老教授们进医院。赵医生感觉到复杂的目光扫一扫赵教授,再扫一扫他。赵医生都想乐,一个赵教授,一个低配版赵教授。   赵医生觉得赵教授似乎看了他一眼,似乎又没有。赵医生坚持欣赏天花板。韦主任坏笑:“赵副主任,你干嘛呢。”   “昨晚上落枕了。”   韦主任拍拍他的肩膀。   “还没过青春期呢,年轻就是好。”   “起开。”   谭宗明看文件,看完签署,交给秘书小姐带下去。现在秘书小姐靠陛下的着装判断陛下的心情。比方说现在,西装革履打领带,领带是关键词。只要有领带,风和日丽。   秘书小姐出去,谭宗明一看表下午六点。晚上接赵启平去吃苏州菜,他打听了个很好的馆子。手机忽然响,谭宗明接起来:“您好?”   “……谭先生。”   谭宗明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摆正态度:“赵教授。您好您好。”   “不打扰你吧。”   “没事没事我要下班,不打扰不打扰。”   “我想问问……启平最近怎么样?”   谭宗明马上道:“您不用亲自给我打电话,您想知道什么我一定如实汇报。”   ……可是我怕你给我发短信。   赵教授叹气:“谢谢谭先生。”   二重赋格 27   27 小赵医生曰:号外号外,高中班主任谈恋爱了。   谭宗明同志深得老丈人器重,感到肩上担子沉甸甸。为了赵启平同志和自己的美好明天,谭宗明巴结老丈人不遗余力。   “他最近挺好,还是有点忙。忙起来就不爱吃饭。不过这几天他喜欢苏州菜,苏州菜有个好处不上火……”   赵教授在手机里静默几秒钟:“……很详细,谢谢。”   谭宗明一愣,忽然一激灵,这纯属多嘴。他吞咽一下:“赵教授,那什么,我能不能问一问您为啥给我这么大信任?”   赵教授似乎低声笑了:“启平和你很熟。”   谭宗明疑惑:“啊?”   赵教授声音平缓:“在医院里,他和你聊天很愉快。”   谭宗明眼前飘过一串巨大的问号,然后天上噼里啪啦下感叹号。   赵老爷子诶,您搞情报工作的吧?   谭宗明觉得背上汗毛一阵舞蹈,合着自己去找赵启平,被赵教授撞见过?是哪次?自己规矩吗?有作死吗?啊啊啊?   挂了电话,谭宗明紧急查询附院和赵教授的关系。附院全称是第一附属医院,算是这所历史悠久传承光辉与荣耀的大学的第一所附院。所以语言习惯上,本地人都一律只喊附院。其他还有十五所,等级不同各有千秋。赵教授在附院工作过不短的时间。十几年前卫计委和中国红十字会总院联合统筹最具国际化的医学教研中心,抽调了许多真正的菁英医师。当时据说上面第一个点名要的就是赵教授。   那么凌院长和赵教授认识甚至可能很熟一点不奇怪啊……谭宗明挠挠头,那只死狐狸没提过,这不害人么。万一哪天在办公室里不轨一下被撞见呢。   老丈人现在在谭宗明心里简直金光万丈。   赵启平买房子到处跑中介,累得奄奄一息。他坐在凌院长办公桌对面:“凌院长,给点买房小建议呗。”   凌院长拿着笔写写写:“问我干什么,你有更好的人选。”   “谁啊?”   “你家不是有个奸商么。回去问问他都是怎么坑人的,你反过来用。”   买房子这个事一言难尽。房价比股价还波动,一天一个样。觉得要多看看,看来看去一个不如一个,回头想找前面还凑合的,人家早卖了。   赵启平焦头烂额。他以前完全没考虑过成家的事,看其他人为了房子上蹿下跳不理解。现在他也是上蹿下跳中的一员了,有空就开着车去看房。   韦主任小区里的确有卖房的,可惜是西户,完全的西户,西晒特别惨。冬天算了,夏天真得热死。   晚上赵启平垂头丧气洗了澡,瘫在床上一动不动。谭宗明在一边很感动:“一家之主,一切都看你的了。”   赵启平握拳,表示可以。   谭宗明拿着他的手把玩:“房子的钱我出一半。这样房产证上咱俩的名字。咱俩也算,有个红本本了。”   赵启平笑一声。   谭宗明道:“昨天梦见我爸了。”   赵启平蠕动着换了个姿势。   “怎么了?不是好梦?”   “倒也不是。挺奇怪的,就以前的事。早上刚醒那会儿,我稀里糊涂以为他还在。”   “你对你爸……印象最深的事是什么?”   谭宗明笑:“我爸平时说一不二,懒得搭理人一样。可是他很会做菜……没错就是很会做。我能记起来的他就做过几次饭,有一次是我生病他熬了好几个小时的粥。”   “我爸……我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哦对了,我小时候他带我去医院,拿骨骼模型吓唬我。”   “所以你就打通任督二脉成为骨科医生了。”   “拉倒。”   “你爸跟你讲过最多的话是什么?”   “不记得了。他不怎么跟我讲话吧。”   “我爸跟我讲过一些做生意用人的事情。也不是很详细,他觉得反正等我掌权他都死了关他什么事。”   赵启平闭着眼叹气:“你小时候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当爹了会怎么样。”   谭宗明直乐。   赵启平抱着他的胳膊蹭脸:“你别笑,我真想过,反正不能是我爸那样,肯定要比他强。”   “嘿,你现在想也白费。”   “是是是,断子绝孙。”   等到赵医生难得休息,谭总带着他去佘山避暑。管家先生挺喜欢赵启平,请他喝下午茶。安迪突然给谭宗明打电话,有事找他。谭宗明马上开车就走,说晚上回来吃饭。   谭家的确称得上是庄园。赵启平看过以前人描述“门阀”是什么样子。世家门阀闭门而市,自己是国中之国。谭家宅闭门而市够呛,但是封闭起来几个月自给自足还是没问题。   他们坐在花园的凉棚下。管家先生喜欢英式下午茶,用红茶,刚烤出来的松饼和自制的草莓酱招待赵启平。赵启平非常不喜欢奶制品,因此漂亮的小圆桌上没有牛奶相关。   他没告诉谭宗明,谭宗明怎么知道的。   下午四点左右的阳光慵懒地蒸熏着花香。这个小型的带有管家先生私人性质的花园被打理得很好。植物欣欣向荣,连花朵的配色都仿佛有讲究。不招摇,也不低调。   好奇心是个讨人厌的毛病,不幸所有人都有。赵启平和管家先生聊着聊着聊到谭老先生,赵启平笑道:“谭宗明跟我讲过,说谭老先生给他煲粥。”   管家先生温声道:“谭老先生厨艺很不错,中餐西餐都擅长。”   “我爸完全不可能进厨房。他连面条都不会下。”   管家先生笑着叹气。   赵启平轻声道:“老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惜不能见见他。”   管家先生抿了口茶:“老先生……不是个很听别人讲话的人。”   谭家回迁是谭老先生一力做主促成的。刚回来谭家宅只剩个地基,基本上是废墟。废墟也有好处,没有乱搭乱建稀里糊涂的住户。谭老夫人根本不愿意回来,她在中国没有什么美好回忆。   “老夫人的照片我见过,她很美。”   管家先生有点惊讶:“你见过?谭先生带你去墓地了?”   赵启平咳嗽一声:“这个……的确去了。”   管家先生轻微吐了口气。   过了会儿,他似乎有些微微出神,语调带了点对旧日时光的怀念:“她的确很美。她擅长绘画和作诗,一画就能画一天。然而她不快乐。”   赵启平知道谭老先生会画画,谭老夫人也会画?怎么谭宗明对待艺术是那个态度。   “有的时候……艺术是个自我拯救的好办法。”   管家先生在花香味的微风中轻笑:“说得对。”   赵启平很聪明地打住话头,再不试探关于谭家的一切。   晚上谭宗明开车回来:“下午跟管家先生聊什么了?开心吗?”   赵启平盘腿坐在沙发上:“聊了聊艺术。反正你也不感兴趣。”   谭宗明脱了外套:“我上来的时候问厨房,还有二十分钟开饭。”   赵启平用手肘撑着脸,看谭宗明。   今天这只狐狸的目光有点复杂,谭宗明奇怪:“我哪儿惹你了麻烦你直接说,你这样我瘆得慌。就算让我反省,也要给我个方向。”   赵启平穿着舒适的纯棉居家服,瘦仃仃地陷进沙发,看着有几分可爱。   “谭宗明,问你个问题。”   “讲。”   “咱们俩以后……关系简单一点行不行?就只有你爱我,我爱你。”   谭宗明对着赵启平坐下,盯着他看。赵启平第一次发现谭宗明眼神很深,是千真万确的深渊,容易一头栽进去。   “刚才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关系简单纯净一点,哪怕有一天不爱也要挑明……”   “后面的。”   赵启平愣愣道:“你爱我,我爱……”   谭宗明笑着看他。   赵启平反应过来。窗外壮丽的日落在他脸上晕染一层红霞,然而赵医生肯定不会承认自己羞涩。他努力坦然表情:“我爱你。”   谭宗明忍着笑:“你第一次说。”   “嗯。我觉得这句话不能用得很滥。我爱你不是开饭了,是誓言。”   “所以你发誓吗?”谭宗明威胁地欺上前。老虎捕猎前的动作,一场厮杀的开场白。   赵启平被谭宗明逼得向后仰,他看着谭宗明的眼睛:“我……发誓。”   谭宗明搂着他。他感觉到谭宗明心底的喜悦和快乐,有点惊讶。   “我也发誓,小狐狸。”   晚上睡觉前赵启平终于想起来:“安迪找你干嘛?”   谭宗明仰天大笑:“难得该我指导她的人生了。她也有今天。”   “所以?”   “安迪谈恋爱呢。”   赵启平喷了。   谭宗明不解:“你笑什么?”   赵启平一脑袋扎在抱枕里。   废话,班主任热恋中,多震撼的消息。   二重赋格 28   28 小赵医生曰:坦白从宽。   凌院长对着电脑写文件,小李警官假模假式敲书房的门。凌院长也假假的字正腔圆道:“请进。”   小李警官打开一条门缝,伸进脑袋小心翼翼道:“写得怎么样了?”   凌院长在极端疲劳的时候有个动作,就是看人的时候会略略低头,眼睛微微往上,似乎鼻梁上有个眼镜框。李局长眼睛有点花,看人的时候也是这个动作。小李警官心疼:“院长,亮亮申请中午去涮火锅。”   凌远继续看电脑:“是你想涮火锅。”   李熏然嘿嘿。   凌远蹙眉:“亮亮倒无所谓,你吃一次麻辣锅就要烂一次嗓子。上次背着我和亮亮自己去翻消炎药,翻到没?”   李熏然郁闷:“亮亮最近不是地下党,改当锦衣卫了?”   凌远淡定:“这不是重点。”   李熏然指着自己的脸:“院长,你看这里是什么颜色?”   凌远写完文件,又低头看他:“气色挺好啊。”   李熏然激昂:“菜色!菜色好么?”   韦主任把母亲从乡下接来,老太太闲不住,又不爱跳舞唱歌。韦主任的媳妇儿出了个主意,韦主任去租了个时兴的农夫菜园,让老太太折腾去。老太太本来打蔫儿,看见泥土生龙活虎起来。韦主任合计着让老娘娱乐娱乐算了,没想到韦老太太种菜一绝,伺候菜园伺候一年,今年大丰收。韦主任自己家吃不完,舍不得老娘的劳动成果烂掉,到处送,纯绿色无污染有机蔬菜。凌院长吃,李主任吃,赵主任王主任全都有份。菜是好菜,真的就是蔬菜的味道。但是天天青菜谁受得了,不吃还放不住,搞得这两天李主任光躲韦主任。凌院长自己有个破胃,所以对饮食很有追求。李主任一个人住不爱做饭没法弄青菜,他就把李主任的那一份收了。往爸妈家送,自己家也天天吃。吃得李熏然觉得自己的脸都是叶绿素的颜色了。   “韦主任拍你马屁真是拍到地方了。”李熏然愤愤。   “你还不如亮亮呢。”   “亮亮是你亲生的!你俩上辈子是菜虫子!”   凌远叹气:“附院门口最近新开了家馆子,听说是苏州菜,很地道。过两天有时间去看看, 行吧。”   李熏然还是探着头:“那行。”   凌远伸手:“过来。”   李熏然终于打开门,不再是小媳妇儿状,乐呵呵走进书房。凌远喜欢没事儿揽着他的腰,拧他腰上的软肉。   只是这时李熏然通常都站着,不够浓情。凌远道:“要不你坐我腿上。”   李熏然歪着头看凌远的腿,很矜持地坐上去。凌远的电脑椅响了一声。凌远怎么摆李熏然都找不到合适的位置。俩汉子一个一米八多一个快一米九,搂一块儿非常……占空间。   李熏然冒一句:“咱俩现在这样的画面一定很美。”   凌远尽量不让李熏然掉下去,瘦巴巴的怎么这么有分量:“闭嘴。”   一天中午凌远李熏然都有些许空闲,俩人约了个二人世界。李熏然一直很遗憾没约过会。和凌远搭伙以前没跟人约过,和凌远搭伙以后更没怎么约会。凌远疑惑:“有差?你不都是一直吃吃吃。”   苏州馆子是新的,客人不是特别多。李熏然很老练地点熏鱼酱鸭排骨,一片菜叶子都没有。凌远默默地看他,他乱指了一个白灼什么,然后打定主意坚决不吃。   李熏然就是开荤来的,夹着排骨啃啃啃。凌远忽然理解那些吃东西非要拍个照的人了,他现在也想拍个照。   吃得正高兴,李熏然突然坐直了,睁着圆眼睛四处看。凌远受动物世界荼毒,觉得这一幕眼熟,什么来着?好像是土拨鼠警戒来着……   李熏然看凌远:“你有没有听见?”   凌远奇怪:“什么?”   李熏然鼓着腮帮:“笑声。”   中国人吃饭热闹,到处是笑声,凌远不解。李熏然咽了嘴里的东西:“禾禾禾。”   凌远刚想说话,旁边隔间里有人笑道:“咦这不是凌院长。”   ……谭宗明。   凌远酝酿了一下笑容,转过脸。隔间不高,成年人坐直了很容易看过来。凌远和谭宗明友好会晤,赵启平看到李熏然一愣。他鼓着腮帮,嘴里有东西,迅速嚼嚼吞了:“啊……小李警官。”   李熏然点头微笑:“小赵医生。”   初次见面李熏然给了赵启平半块巧克力。赵启平糊里糊涂吃了,吃完了后悔半天。他从来不吃别人手里递过来的东西,当然小哦呦不算别人。   李熏然想耙头发,举起爪子才想起来上面有油,又放下:“你们来吃饭啊。”   废话吗这不是。   凌院长跟他总结过人生十大尴尬,其中之一就是吃饭遇上不得不应付的熟人,影响消化。   显然赵启平可能也这么想,打完招呼就缩回去继续吃东西。李熏然松口气。凌院长和谭总会晤完毕把对方打发了,各自笑容满面坐回去。   李熏然看着凌远,翻翻眼睛:“假。”   凌远咳嗽一声:“吃饭。”   吃完饭李熏然和凌远先撤。赵启平在隔间里伸出个脑袋瞄一瞄:“哎呦可算走了。”   赵启平遇见李熏然气氛就有点紧张,连谭宗明都感觉到了。   “你不喜欢小李警官?”   赵启平白他:“我喜欢他你可咋办?”   “……我不是那意思。”   只要小赵医生撞上小李警官,那场面,那场面有点像……   “你去没去过动物园?”   “有话直说。”   “我小时候去动物园,见过两只雄孔雀对着开屏,快打起来了。”   “你是说你和凌远是对着开屏?”   “不是……”   “又不熟,没什么好聊的。”   赵启平刚到附院的时候,很多人拿他跟李熏然比较。李熏然长得还行,虽然一脑袋乱毛。李熏然觉得赵启平也还行,虽然有点拿腔拿调。   中午吃完饭赵启平得赶紧回去,谭宗明有事要去别的区。最近他一直开奔驰商务,巨大的黑车停在附院的停车场异常憨厚。   “晚上要不要来接你?”   “不用,谁知道我能几点下班。”   “车里还有几个油?”   “没看……”   “下午叫司机过来开你车去加油。下午你不出去吧。”   “我倒是想出去浪一浪,但是得为人民服务。”   小赵医生回去兢兢业业一下午半晚上,快十点才奔出医院。他笔记本崩了,好在他有个好习惯,重要东西都用移动硬盘备份。有几个挺重要的东西得拷贝出来,要不然明天凌院长估计要发飙。   他回晟煊,办公室休息室里静悄悄。谭宗明还没回来,他找出谭宗明的笔记本:“对不起老谭,对不起对不起,借我用用。”   谭宗明平时不怎么用笔记本,一开机就是WINDOWS准备更新不要关机。赵启平一边抓狂一边等,等谭宗明的笔记本吭哧吭哧终于过了开机界面,赵启平看着桌面,愣了。   谭宗明也是忙一天,回到晟煊打着哈欠开灯,一开灯看到赵启平蹲在茶几和沙发中间,抱着自己的笔记本,脸色铁青。谭宗明一个哈欠堵着,张着嘴打不下去了。   赵启平冷冷地看着他,亮出笔记本的屏幕——青春的赵教授,年少的赵医生,俩人的照片拼在一起:“你啥意思。”   谭宗明觉得狐狸身上的毛都炸起来了。赵启平咬着牙笑:“我说怎么要我的照片。这样比较更直观。得出什么结论了?”   谭宗明闭上嘴,严肃道:“不是为了比较。”   “那是为了什么。”   “我就直接说了?”   “讲。坦白从宽。”   “我只是觉得……你俩这样凑一起,特别……搞笑。”   “……”   二重赋格 29   29 小赵医生曰:科技才不推动进步。攀比推动进步。   这下连空气都凝固住了。赵启平一时难以调整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该笑该生气还是该疑惑。   “谭宗明……你啥意思?”   谭宗明很认真地解释:“你看,我第一次见父子长得这么像的。我和我爸长得也就鼻子像,你和你爸简直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赵启平眯起眼:“你见过我爸了。”   谭宗明飞快地运算了一下实话实说和使用一点语言艺术各自的风险,最后决定实话实说:“见过了。”   赵启平上下扫他:“我看你生龙活虎不像有病啊?”   谭宗明一本正经:“不是去看病。我去你家找你的时候你没在,我……撞见你爸了。那天你喝多了,我告诉你令尊找你,你不记得了。”   赵启平略略回想,他就记着早上起来怀里抱着矿泉水,依稀有点印象是自己和谭宗明回忆峥嵘岁月。   谭宗明诚恳:“我一开始就没瞒你。”   赵启平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继续发火:“你把我跟他拼一起就是为了……逗乐?”   谭宗明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低头看他:“我是在想,你老了以后什么样子?会不会像令尊一样,这么有……威严。”   赵启平缩在茶几和沙发的缝隙里,保持沉默。   谭宗明俯身亲吻他的脖子:“我特别想看你六十岁的样子。不过一定更帅。”   赵启平哼一声。   谭宗明在他耳边低声笑:“你……愿意在我身边呆到六十岁吗?”   赵启平不吭声。谭宗明的气音像海洛因,像吗啡,像一切该死的容易成瘾的毒品。赵启平爱他的声音,他拒绝承认,他上瘾了。   小赵医生的耳朵红了。谭宗明喜欢看这薄薄的细白的耳朵泛红,特别可爱。谭宗明认真道:“我前段时间,翻了很多教讲情话的书。生生世世三生三世一堆一堆的。你知道我是个讲求实际的人,从来只承诺做得到的事,在可控范围内讲实效。所以——这一辈子我打算认认真真爱你,直到死亡。”   小赵医生拍案而起,谭总吓得往后一仰。赵启平努力绷着脸,转过身:“行了,别在那儿超常发挥了。”   谭总愣了下:“我是讲真心话,我现在放弃讲情话了,总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惹到你。”   小赵医生恨不得掐死他:“你这句话纯属多余!”   谭宗明闭嘴。   赵启平抬起长腿,跨坐在他身上,捏他的脸皮:“谭总,您真是朵奇葩。”   谭宗明搞不清楚这是不是好话。   赵启平捏着谭宗明的下巴:“给爷笑一个。”   谭宗明不动声色上下打量他一眼。这只狐狸最近胆儿肥了。谭宗明伸手压住赵启平的后脖颈子,把他压在自己怀里:“谁是爷,嗯?”   赵启平扑腾着挣脱他的手,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一笑就无法掌握平衡,前仰后合禾禾禾,差点栽下沙发。谭宗明伸手揽住他,他把脸埋在谭宗明颈窝里,捯过气儿之后用牙齿轻轻地咬谭宗明的皮肤。   小狐狸动情了。   谭宗明很满意,他扶着小狐狸的腰,稳如泰山地由着他作妖。赵启平啃谭宗明啃得正欢,谭宗明一眼瞄到茶几上摆着的笔记本,青春年少的赵教授和赵医生两个人腼腆温柔地同时看着他。谭总思维马上奔腾:“平啊,你真是你爸亲生的?不是克隆的?”   赵启平坐直身子,掐住谭宗明的脖子:“我掐死你吧,掐死你算了!”   凌院长最近忙,他没有不忙的时候。下手术换了衣服急匆匆跑出来,哪儿也找不到亮亮。他让亮亮等着他,这小兔崽子一般不会乱跑。   凌远急得团团转,跑到护士站准备打电话找孩子。正巧韦主任在护士站查什么东西,抬头看见院座火急火燎跑过来:“院座,你家小宝贝儿被赵副主任领去吃饭了。”   凌院长一愣:“哪个赵副主任?赵启平?”   韦主任低头翻文件夹:“还能是哪个。”   凌院长有点生气:“我明明让他老实呆着……”   韦主任啧一声:“麻烦院座您看看现在几点了,小孩子一动不动坐着等您一上午,再不去吃午饭食堂都没东西了。再说谁知道您啥时候出来。”   凌院长平复一下心情:“赵副主任怎么……”   韦主任耸肩:“谁知道,他俩跟亲哥俩儿似的。”   赵启平去食堂的路上又碰见被扔在医院的小哦呦。亮亮最近被院座禁止看平板,只好抱着小书包发呆。赵启平感慨:“你又被你爸丢这儿了。”   亮亮一本正经:“我在等他。”   赵启平半蹲下:“思索什么呢这么严肃。”   亮亮叹气:“有点饿了。中午食堂不知道有什么。”   亮亮交际能力也不错,很有院座的风范,和食堂大妈大叔关系搞得挺好,打饭的时候亮亮去排队,那一勺菜里的肉总是微妙地比别人多。   赵启平看亮亮小不丁丁地蜷在椅子上,心里难过:“咱俩一起去吃午饭吧。”   亮亮犹豫:“我要等爸爸。”   “你爸什么时候下手术还没准儿呢。食堂可不等人。再说你爸那破胃已经那样了,你的胃再饿坏了怎么办?”   “爸爸的胃最近很好。”   “好吧好吧我道歉。你怕我把你卖掉啊。”   “不是,我答应爸爸要等他。”   赵医生蹲累了,坐到他身边:“你要是错过饭点儿,你爸不是更着急。”   小哦呦肚子一响。   韦主任大步流星地路过,看到亮亮和赵医生打了个招呼。亮亮有点着急:“爸爸呢?”   韦主任笑:“你爸在手术。”   赵医生牵着亮亮的手:“走走,吃饭去,你吃饭你爸也踏实。韦主任你跟院座说一声行吗?”   韦主任刚从食堂出来,心情很好:“快去吧,今天小炒非常不错,难得不咸。我看见院座就跟他说。”   亮亮被赵医生牵着,磨蹭两下,跟着走了。   附院的食堂菜色一直很棒,虽然有时候盐量掌控不大好。刚开始食堂对病人家属也开放,去的人非常多,搞得很多医务工作者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现在附院食堂只对内开放,亮亮算特权阶级,院座给他特别办了一张卡。赵医生和亮亮分工,各自排队。亮亮小小一个人,脖子上挂着饭卡,稳稳重重地端着餐盘,看着十分可爱。   赵医生买了不少小炒,他担心亮亮不爱吃。不过后来才发现亮亮根本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院座的教导十分严格,亮亮很讨人喜欢。   赵启平看亮亮吃得全神贯注,忍不住问道:“你家里……是几个大人?”   亮亮看他一眼:“叔叔和院长。”   答案干脆利落。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亮亮嚼东西,咽下去:“不觉得啊。”   赵启平吃不下去,只是撑着下巴看他鼓着小腮帮吃东西:“叔叔和院长,这样也可以?”   亮亮很淡定:“为什么不可以?”   凌院长急急忙忙跑到食堂,看见赵副主任和亮亮在一起吃饭。赵副主任下巴搁在手背上,趴着看亮亮吃饭,偶尔说两句话。   “你爸总把你扔医院。”   “爸爸是舍不得我。”   “嗯?”   “爸爸总是觉得我在他眼皮底下比较安心。赵叔叔你也吃,爸爸说不能浪费。”   “嗯。你爸规矩大。”   凌院长放松地吐了口气,笑了笑:“亮亮。赵副主任。”   赵启平抬头看见凌远,招招手:“院座。”   亮亮看见凌远,乐呵呵的。赵启平心里郁闷,还真是差别待遇。凌远刚忙完,也不饿,坐在亮亮身边给他夹个菜擦个手。   “你看你弄的,衣服上是什么?”   亮亮不好意思:“嘿嘿。”   “不要学你叔叔。”   凌院长低头看亮亮。他可能没发觉,自己带着笑意。那眼神就是爸爸看孩子的眼神,又普通又温馨。   赵启平更吃不下去了。   “怎么买这么多?吃得完吗?”   赵启平道:“吃得完。”他拿起筷子,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大口,鼓着脸玩命嚼。凌院长咳嗽一声。赵启平嘴角有油,他捏着面巾纸,恨不得一把给他抹了。照顾亮亮成了习惯,赵副主任这个吃相实在是有点让他抓狂。这要是熏然就好了,熏然吃相不咋地,但是能给他擦啊。   太尴尬了。   “赵叔叔心情不好。”亮亮低声解释。   “……嗯。”   “叔叔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   “记得要去买菜,冰箱里没东西了。”   “用你提醒?吃你的。”   “其实吃食堂也挺好的。”   “为什么。”   “能吃点肉。你做饭清汤寡水的。”   “小破孩儿,给你做就不错了挑三拣四的。”   午饭过后,赵启平给谭宗明打电话:“老谭,有空没?”   谭宗明拿着电话莫名其妙:“有……”   “明天中午有吗?”   “有啊。”   “明天中午请你吃医院食堂。”   “……啊?”   “附院食堂啊,你不来尝尝?”   “我能去?”   “主任家属,怎么不能。来不来?”   “行行行,谢谢赵副主任的请。”   “用我的卡。今天晚上我值班。挂了。”   赵启平挂了电话,谭宗明拿着手机:“……谁又刺激他了。”   二重赋格 30   30 小赵医生曰:心态不好,心态不好。要平和,要平和。   赵启平值一夜的班,第二天为人民服务一上午。中午得空去食堂,突然想起来老谭似乎是编外人员根本进不来。   要不要去接他?   可是真挺累的。   赵启平没精打采端着餐盘排队,突然听到一阵窃窃私语。他往大门口一看,凌院长和谭总相亲相爱热切友好地……站在食堂门口聊天。   凌院长万年医师袍,走路衣角撩春风。谭宗明在他旁边,一身的深蓝西装——没见他穿过?昨天晚上赵医生没回去,所以今天谭总没打领带,衬衣开着第一个扣,又潇洒又落拓。凌院长没进来,似乎是送谭宗明的,马上又走了。谭宗明被深蓝色衬得,整个人放光一样,亮着就从食堂门外头进来了。   我们老谭也不输好么!哪儿不好?哪儿都好!   赵医生冷笑,我觉得我们老谭比凌远有气度多了。   不过凌远穿白大褂的确很有型。赵医生合计着给老谭买一身阿玛尼的白西装,老谭肩是肩胸是胸绝对撑得起来。说起白西装,赵启平想起来那个年度笑话:   私募一哥被抓的时候为啥穿着白大褂?   赵启平乐,窗里的老阿姨不耐烦:“你要什么菜?”   赵启平没什么胃口,端着挺空的餐盘坐在四人餐桌上。谭宗明终于结束和凌远的友好聊天,他伸手捋捋耳垂,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自己去取了餐盘,跟在人群后面排队。   ……棒槌,你没拿餐卡排什么队。   凌院长离开,发光源就剩谭宗明自己。谭总“出群拔萃”地站着,四周视线跟雷达似的。赵启平给谭宗明打电话,谭宗明伸手掏出手机:“喂?”   赵启平挥手:“别东张西望的了,八点钟方向。”   谭宗明回头,看见赵启平坐着,于是从队伍里出来,走向他。赵启平站起来:“没拿餐卡,白排队。”   谭宗明恍然大悟:“我说我看了半天,人手一张卡。”   赵启平将餐卡递给谭宗明,很帅气一挥手:“刷我的卡。”   谭宗明笑:“谢谢。”   谭宗明排队的时候很认真地观察别人都是怎么弄的,照着葫芦画瓢,一切很顺利。打菜的时候他对着老阿姨笑得十分风度,阿姨手一抖,多加了不少。   赵启平看谭宗明满载而归,啧了一声。谭宗明意气风发地解了西装扣子在他身边坐下,赵启平道:“我刚来附院也这待遇。这帮喜新厌旧的。”   谭宗明用不锈钢筷子吃东西:“嗯真挺好吃。”   赵启平抬头左顾右盼。凌院长没在,小哦呦没在,卷毛也没在。他看着谭宗明被万众瞩目还若无其事优雅斯文地吃东西,心里沮丧。   连炫耀都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么难道。   赵启平挖了勺米饭塞嘴里。   谭宗明看赵启平无精打采吃饭,笑道:“今天太累了,是吧。”   值一夜班,赵启平是有点狼狈。发型在办公室怎么弄都不对,到底没有在家倒腾清爽。赵启平嘴角有饭粒,谭宗明看着别扭,掏出手帕来给他:“擦擦嘴。”   赵启平愣了,吸溜一下嘴角,接过蓝黑色的男士手帕:“嘿谭宗明,跟你在一起这么久了我第一次发现你是用手帕的……你哪个年代穿越过来的老派绅士啊?”   “这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赵启平觉得谭宗明像瓶陈年老酒,越品越有味儿。不过直接跟他说“陈年”估计他不会高兴,人家似乎对年龄有点点敏感。想像身边坐着一只大酒瓶,赵启平出神地笑起来。   谭宗明无奈:“想什么呢。刚认识那会儿就这个毛病,胡思乱想的。”   赵启平叼着筷子看他:“老谭,你今天来这一回,下午附院就得废话漫天飞了。”   谭宗明很沉稳:“所以你后悔叫我来了?”   赵启平清清嗓子:“完全不。不在乎。……哦,你知道我叫你来干什么。”   谭宗明气笑了:“我在你眼里是不是真的蠢。”   赵启平收敛心思,认真地和谭宗明一起享受这一顿附院食堂的午饭。   吃完饭,谭宗明交叉十指看着赵启平:“我得出趟门。”   “去哪儿。”   “去趟加州。”   赵启平禾禾两声:“刚认识那会儿你都不愿意出门,现在很淡定么。”   谭宗明得意:“都是老伴儿了,就不矫情了。”   赵启平差点呛着:“……啊?”   谭宗明微笑:“老伴儿。”   赵启平用谭宗明的手帕狂擦嘴擦手,擦完了还给他:“你这算提前预支那么多年?”   谭宗明正色:“不是,我这是展望未来,期待美好明天。”   李熏然出差回来,先去刑警队报到,再拖着箱子回家。回家洗头洗澡,往床上一倒想起来头发还是湿的。他闭着眼思忖,天人交战好久才叹息着爬起来,找出电吹风吹头发。一脑袋卷毛吹得蓬蓬松,懒得梳耙两下倒头就睡。   凌远把亮亮从爷爷奶奶那里接回来,钥匙一转发现家里有人。亮亮抬头看他,他点点头。两个人开门进屋,悄悄地换鞋。客厅里随便摆着一只旅行箱,卧室窗帘拉着,有轻微的呼吸声。   凌远和亮亮洗手,亮亮蹑手蹑脚走进主卧。主卧大床上卷着被子睡得正香的人嘟囔一句梦话,听不清在说什么。   亮亮揪住被子,看李熏然。凌远冲亮亮招手,亮亮轻轻退出卧室。   李熏然睡到下午,惺忪地睁开眼,迷茫地对着亮亮笑。他伸出一只手抚摸亮亮的脸,亮亮在他手心里蹭蹭脸蛋。   “这次有给你带礼物。”李熏然声音是一种刚睡醒的绵软:“院长是不是又不做饭。”   亮亮直笑。   凌远在外面收拾李熏然的旅行箱——其实这是他的旅行箱,当初拉着去美国的。那是第一次有人给他整理行装,把他的行李箱塞满,把他的心也塞满了。   凌远把换洗的内衣内裤衬衣拿出来准备洗了。李熏然低声道:“去跟院长说,衣服我自己洗,他累一天赶紧歇着。”   亮亮颠颠跑出去,一会儿颠颠跑回来,神秘兮兮接头一般:“院长说啦,你洗不干净他还得再洗一遍,往大了说浪费水费,往小了说破坏环境。”   李熏然捏他的脸蛋:“记反了吧。”   亮亮跑出去,又跑回来,压低声音:“没有,院长说了,水费比较大。”   李熏然一笑,精神了。   “看看我给你的礼物。你肯定喜欢。”   谭宗明飞加州一飞一周多,每天发个短信报平安,时差关系连电话都没有。赵启平拿着手机看谭宗明发来的干巴巴的“正在吃午饭”“正在吃晚饭”的短信,心想难道七年之痒?不对啊七个月都没有呢。   这就冷淡开了?   哦呦。   第八天谭宗明拖着个箱子出现在附院门口,撑着拉杆儿靠着奔驰商务凹造型。赵启平看他拖着个箱子,心里高兴了,面上没表情:“上次我就想说了。你吧,不用非得拖着个旅行箱过来证明你风尘仆仆一心惦记我一下飞机就跑过来。”   谭宗明非常帅地拄着拉杆,抿着嘴笑。   他戴着墨镜,赵启平还是看到他内眼角下方发青。谭宗明的时间属于张弛无度,松快的时候天天有空,忙起来连着几宿不睡觉。   “回去洗个澡休息一下。”   “嗯。”   车身挡着,谭宗明捏住赵启平的手,在他手心轻轻搔了搔。   赵启平手心怕痒,猛地攥紧,正好攥住谭宗明的手指。谭宗明低头看了看,笑道:“亲爱的永远这么热情。”他的手指在赵启平手心里缓缓戳插,按照赵启平最喜欢的节奏。赵启平攥着谭宗明的手指,轻轻蠕动着揉捏:“你看上去精力也不错。”   附院大门口人来人往,就看到两个高个子男人似乎站在车边聊天。不知道聊的哪国经济形势,严肃又一本正经。   二重赋格 31   31 小赵医生曰:卷毛能打,就不是卷毛了。是小李警官。   谭宗明做了个梦。   他梦见一只火红的毛团子在他身边蹦蹦跳跳。他一直追着毛团子,毛团子很灵活地窜来窜去戏耍他。耍够了毛团子高兴了,自己跳到他怀里。   毛茸茸热乎乎。   谭宗明微微睁开眼,已经有天光的意思。赵启平一脑袋扎进他怀里,睡得正香。   梦里那只古灵精怪的小狐狸让他牙痒痒,恨不得咬一口。现在看人在怀里,谭宗明就真的咬了一口。   赵启平……没醒。   他真的太累了。   赵医生休班前在医院里奋战一整天,听护士说手术完毕赵医生坐在地上起不来。没法开车,打电话让谭宗明来接。   回晟煊赵医生草草洗漱了,软绵绵摔进床里躺着。谭总换了睡衣,上床:“明天要不要回佘山。”   赵启平有气无力:“不回,明天我要晚点起床。”   谭宗明摸摸他的毛:“明天我不吵你。”   赵启平靠在谭宗明怀里。他切实地体会到身边躺着个正好的人是多么幸福。温度,抚摸,声音,踏实又安稳。   谭宗明一旦醒了就不能再入睡。他搂着赵启平,一动不动。这几天赵启平熬得太厉害,要不然中午或者下午带他去吃顿好的?天色渐亮,赵启平的脸浸在半明半暗温柔的光线里。他偶尔蹭蹭脸,动动身体,一直睡得很沉。谭宗明挺着,不敢动作太大。等到天完全亮起,赵启平才勉强有了醒的意思。谭宗明看他睫毛轻颤,低声笑。又过一会儿,谭宗明实在无聊,拿起赵启平的手把玩。玩着玩着觉得有点奇怪,赵启平手指上似乎多了东西。谭宗明眯着眼看,用拇指搓搓,搓不下来。针鼻大小,……斑?   以前没发现有啊。   赵启平不满地嘟囔,谭宗明立刻进入静止状态。   快中午赵启平才醒。谭宗明半边身子都麻了。赵启平跪坐在他身边给他按摩:“你傻呀?干嘛不动?你不会推开我?”   谭宗明得意:“我发现搂着你,你睡得比较踏实。”   赵启平哼一声:“是啊,我没你不行。”   谭宗明轻声道:“我没你也不行。”   赵启平拍他:“大早上……大中午的,别肉麻。”   等谭宗明缓过来,两个人出去吃了顿饭。赵启平以前最爱的馆子,主要是家常菜。隔壁桌夫妻带了个小孩子出来,也是五六岁大的男孩儿。小男孩在整个餐馆里狂奔,好几次差点撞上端菜的服务员。一边跑还要一边叫,嚎得特别凄厉。客人被吵得不行,都去看那夫妻俩。夫妻俩安之若素,习惯了似的,自己吃自己的,根本不管。   谭宗明叹气,看赵启平还没点菜,终于忍不住:“咱们换一家吧?”   赵启平放下菜单,跟着谭宗明走了。   两人去了西餐厅。相对安静些。谭宗明对那个小孩子心有余悸。赵启平似乎从头到尾没受到什么影响,就是为了迁就谭宗明才过来的。   赵医生好像喜欢小孩子。   谭宗明切下一块牛排。   赵医生对小孩子似乎格外耐心,刚见面的时候他就送小女孩阿狸。他喜欢亮亮,看见亮亮特别亲。   谭宗明跟他正好反着。他不讨厌儿童,可是好像也喜欢不起来。幼小的孩子无法沟通不能讲理在他的掌控之外。认识赵启平之前谭宗明也没怎么想过孩子的事情,否则他想要早就一堆了。养不了不会养就不养,这也算负责任的表现。老实说谭宗明的父母都没教过他如何做一个比较合格的长辈,他对付小孩子的唯一方法就是敬而远之。他无法想象如果自己有孩子,将来某一天这个孩子会在餐馆里绕着别人的桌子疯跑疯叫讨人厌。   赵启平说过,以前曾经想过当父亲的事情。   此时赵医生心里还在想手术和病患,没发现坐在对面谭宗明的异样。   休班就休一天,休完照常去上班。轮到赵启平的门诊,他就是那个和蔼可亲的赵副主任。依旧是那么些人,非要往诊室里挤。为了病人隐私轰出去,挤进来。轰出去,挤进来。一定要盯着医生看,哪怕是电脑叫号,也怕自己吃亏。   门诊下班赵启平去院长办公室。到了楼层电梯一开,赵启平就看见一只阿狸从自己眼前颠颠跑过去。   蓝底白点的阿狸背包,中间一只坏笑的红色小狐狸,书包两边还支楞起一对大耳朵。赵启平看得笑了:“这是谁啊。”   阿狸耳朵包停下来,转过身:“赵叔叔好。”   亮亮背着个大包,两只大耳朵在他身后竖着。赵启平忍笑:“换包啦。”   亮亮很骄傲:“爸爸出差带回来的礼物。”   赵启平一愣:“你爸不是天天窝医院么,什么时候出差了?”   亮亮叹气,现在大人的理解力啊:“另一个爸爸。”   ……卷毛啊。   赵启平半蹲下捏捏亮亮的小手:“又来找院座?”   亮亮点头:“爸爸叫我上来写作业。”   关于亮亮的称呼赵启平放弃计较:“你爸,我说老的那个,在不在办公室?”   亮亮摇头:“不在。”   “那在哪儿?”   “在一楼。”   赵启平温柔道:“那你忙吧。”   亮亮摇手:“叔叔再见。”   赵启平找院座有事,必须亲自面圣。他乘电梯下楼,来到门诊大厅。依旧热闹非凡,人山人海。找了半天没找到院座,忽然人群暴发出一阵喧哗,一个女声尖叫:“小偷!”   人潮一阵涌动,中年男子撞开排队的人往大门跑,接着就是一个细瘦的身影气势磅礴地一扑,仿佛捕猎的狮子,一下把男子摁倒,闷声一响,赵启平跟着肉痛牙酸。中年男子爬起来反击,那细瘦影子恶狠狠地抓腕压臂一个过肩摔把他抡出去了。   一贯人声鼎沸的门诊大厅鸦雀无声。   打架见多了,大概没见过这么漂亮正规的擒拿格斗。那个瘦瘦的卷毛看着弱不禁风,竟然这么能打。   李熏然压着中年男子,咬着牙冷笑:“你偷钱偷到这里来……不知道都是救命钱吗?”   一个打扮拮据的女人跑上前抓着李熏然叫:“钱呢?我的钱呢?还我的钱!”   院座急急忙忙奔过来,一边喊:“保卫科呢?叫保卫科来。”他扶住那个女人,温声劝:“您放心他是警察,当然会还您的钱。”一面吩咐一个小护士去通知吴主任:“告诉吴主任门诊这里一个不当班的警察抓了个贼,叫他给派出所打电话,然后把所有监控都调出来,一定要还原事实真相,否则警察会有麻烦。快去。”   小护士小跑走了。   赵启平很震惊地看着卷毛,哦不小李警官。他一直忽略李熏然是个货真价实警察的事实,觉得他有点二还有点糊涂。看来大家都很热爱自己的职业么。   赵启平文青了小半辈子,曾经兴起报了个自由搏击班。挺贵的学费都交了,就去了一节课。   他仍然对武力很崇尚,刚才那狮子扑的一幕让他有点激动。赵启平看院座再看李熏然,冒了一句:“院座,你们俩平时打架谁嬴?”   吴主任打电话,派出所很快来人。女子大哭:“我排队排了两天,终于今天快轮上了,又出了这个事,还得排!”   凌院长安抚她,承诺会给她安排专家门诊。赵启平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总是喜欢成捆地携带钞票,然而文明社会的一个标志应该是人们可以安全地自由选择支付手段。   有院座在,这件事总算彻底解决。李熏然发现赵启平对自己突然热络起来,甚至要跟他交换微信。赵启平和凌远交代了事情,接着离开。凌远看着赵启平离开的背影,有点奇怪:“你们俩什么时候培养出来的阶级感情?”   李熏然莫名其妙:“不知道啊,他还邀请咱俩什么时候去佘山玩。赵医生在佘山有别墅?”   凌远笑:“他没有,谭宗明有。”   凌远李熏然两口子是没时间去佘山,不过亮亮有时间。礼拜六谭宗明开着奔驰商务载着赵启平来接亮亮。凌远把亮亮捯饬捯饬:“去做客要怎么办?”   亮亮捏着小帽子:“讲礼貌。”   “嗯。要有个客人的样子。”   李熏然要去一趟刑警队:“我先出门了。你讲那么多干什么?亮亮本来就很可爱好么。亮亮没事,就是去吃个点心喝个茶,有什么呀。”   谭宗明和赵启平没等多久,李熏然先下楼,打了个招呼开车走了。接着是个小不点,背着阿狸耳朵包,戴着“象棋培训班”的小黄帽,整整齐齐大大方方地站在车边上问好。赵启平心里喜欢得不行,下车揽着他坐在后排:“亮亮爱吃什么点心?”   亮亮笑眯眯:“我不挑食。”   赵启平亲亲他。   谭宗明瞄了一眼后视镜,什么都没说。   二重赋格 32   32 小赵医生曰:我们需要缅怀,因为很多事值得纪念。   赵启平稀罕亮亮,当他是个大玩偶似的。亮亮很喜欢与和蔼的长辈有肢体接触,怎么搓弄都不生气。赵启平在他脖子后面拎一拎阿狸耳朵包:“嗳呦,怎么这么沉?你装什么了?”   亮亮嘿嘿:“爸爸说喜欢的都可以装。”   赵启平帮他把耳朵包卸下来。亮亮抱住包包,很珍惜的样子。耳朵包上有名牌,上面大都写着小孩子的姓名家长联系电话。赵启平拈着名牌一看,硕大“凌应然”三个字。底下是凌远手机号,李熏然手机号。   赵启平放下名牌。   夏天天热,亮亮穿着纯棉小汗衫小短裤。大概是院座买的打折款,花色不是一套的。不过亮亮穿得很坦然,完全不介意。鞋子倒是特别贵的品牌鞋,赵启平略惊奇,这牌子从来不打折。   亮亮晃动小腿,圆圆的小腿上青一片紫一片。赵启平伸出手指摸了摸:“你这都是磕的?”   亮亮满不在乎:“是的。”   赵启平笑:“你都在哪儿磕的,花色还不一样……”   亮亮很认真地思索半天:“爬树的时候,踢球的时候,总之很多时候。”   赵启平回忆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蹭,亮亮道:“爸爸说啦,男孩儿不皮长不大。”   这应该是卷警官说的。赵启平给亮亮逗得直乐。亮亮把两条小胳膊塞进书包翻东西,赵启平无意间看到小汗衫短袖子下面有……疤。   赵启平当医生什么没见过,扫一眼就知道,那是烟头烫的。   这种伤根本不应该出现在小孩子身上。   赵启平敛了笑意,轻轻掀起亮亮的袖子。肩峰上深浅不一两个。亮亮翻出一包奶糖,笑道:“赵叔叔吃糖吗?谭伯伯吃糖吗?”赵启平放下袖子,微笑:“怎么我是叔叔,他是伯伯?”   亮亮有点奇怪这个问题,谭宗明开着车笑:“伯伯有什么不好,伯伯在叔叔上面。”   亮亮道:“是呀是呀伯伯比叔叔大。”   谭宗明点头:“对吧。”   赵启平怒视后视镜,谭宗明一脸无辜,亮亮低头拆奶糖包装。   赵启平和亮亮一人含了一块糖。谭宗明拧开广播,广播里冷淡严肃的广播电台女主播念着稿子。这系列的节目讲无名英雄,亮亮很高兴:“我在家也追着听。”   赵启平想起来:“对,你平板呢?”   亮亮沮丧:“爸爸不让看。”   好,那就一步到位直接过渡到退休生活,只能听收音机了。这个爸爸应该是院座。   广播节目介绍,“特务”一词正式出现于现代汉语,其实是共产党首创。一九二七年,武汉,中共成立中央军委特务科。比一九二八年国民党的中央调查科还早一年。红色间谍们又称为地下党,在政治,经济,军事,方方面面缔造着神话与奇迹。为了保护各条战线上还在活动的间谍,目前能公开的资料非常少。即便只是冰山一角,也足以震撼史官的那支笔。   “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个地下党。”亮亮一本正经。   谭宗明一声笑没忍住,从鼻腔里喷出来。亮亮叹气:“是呀,所以爸爸叫我换一个比较现实的理想。”   赵启平大笑:“那你现在不小了,理想是什么?”   “研究历史,特别是近代现代史。”亮亮还是那么严肃。   谭宗明开着车喟叹:“挺好的。不错的理想。”   亮亮点头:“这是我们的一部分。”   赵启平亲亲他。   谭宗明用手指敲敲方向盘:“启平,礼拜一的时候,你能不能请个假。”   赵启平第一次见谭宗明这个表情,上次去看谭老夫人都没有这种略带……怅然的意思。礼拜一没有手术安排。赵启平飞快地想了想:“例会我得去,好几个治疗方案得提交。开完例会我可以和同事换个班。不过……什么事?”   谭宗明似乎在措辞,亮亮抱着阿狸耳朵包看他俩。   “也……没什么,接两个人,回家。”   亮亮眨眨眼,不知道气氛怎么就沉重了。赵启平也莫名其妙,觉得有小孩子在,不要这么深沉,笑道:“好的好的,你的亲戚?我得打扮打扮。你家海外亲戚真不少。从哪儿回来的?我也好知道跟他们聊什么。”   好半天,谭宗明回答:“不用准备。”   “啊?”   “他们……没法聊天。”   赵启平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马上和亮亮玩儿起来。   到达佘山,亮亮很高兴:“哇,好大好漂亮!”   赵启平看着他笑:“经常来玩儿好不好?”   亮亮兴奋点头。   管家先生出来迎接,看到车上下来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孩。小男孩背着大耳朵阿狸包,双手捏着一顶小黄帽,站在管家先生面前仰着头看他:“爷爷好。”   管家先生有点局促。谭家宅自谭宗明成年之后再没有小孩子的声音,他深居简出很少见外人。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儿对着他笑。   “你好。”管家先生微微弯下腰,伸出手:“欢迎你的到来。”   亮亮握住管家先生的手:“谢谢爷爷。”   谭宗明一直心事重重,跟在后面。似乎忍不住一样,低声道:“爷叔,他们明天要回来。”   管家脚步一顿,表情没有变,笑得很温柔:“几十年了,该回来了。”   谭宗明心里一酸:“爷叔……”   管家先生步履稳健,牵着亮亮往院子走:“该回来的,总要回来。该团聚的,一定团聚。”   赵启平站在谭宗明身后,摩挲他的背:“老谭,心里不舒服?”   谭宗明苦笑:“你也不问明天要迎接什么人。”   赵启平温声道:“你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你的友人就是我的友人,是不是?”   谭宗明抿着嘴,缓了缓:“有件事我没跟你说实话。”   “嗯?”   “我找过我外公。年轻的时候。”   赵启平扬起眉毛:“找到了吗?”   谭宗明叹道:“没有。有人跟我讲,不要找。”   赵启平无话可讲,只能摩挲谭宗明的背。   “哪怕是个墓碑,我想同他讲,姆妈很想他。”   管家先生在开着繁盛小花儿宁静的花园里招待亮亮。亮亮喜欢鲜榨出来的葡萄汁:“好像酒哦。”   管家先生轻笑:“你想喝葡萄酒吗?”   亮亮叹气:“爸爸不让喝。”   他小口小口地喝酸甜的果汁。时间在馥郁的花香里柔软地放慢,又安详,又美好。   安安稳稳的。   就可以了。   管家先生微笑着看亮亮喝果汁,喝得脸上都是。   赵启平找了个安静地方给李熏然打电话。   “卷警官,嗯李警官,我有事情想找你。是的,所以我打电话打扰你,不好意思。你现在忙吗?”   ……我听见了。李熏然拿着手机呲呲牙:“哦,不忙。什么事?”   赵启平很平静:“约个时间吧,好吧?真的很重要。”   李熏然正色:“好吧。我们约个时间。”   礼拜一赵副主任开了会,请了假,上了谭宗明的奔驰商务。赵启平难得穿了正装,西装革履,很有老派绅士的气质。谭宗明有非常多的话想跟他讲,可是不知道从哪里讲。老虎表,明公馆,青少年活动中心,那封信。几十年的故事,太长太长。   赵启平默默坐在车后面。早上谭宗明难得起得早,拿着条领带对着穿衣镜沉默。他上前帮他打领带,谭宗明苦笑:“讲不清楚怎么办。”   赵启平认真地打结:“那就不用讲。”   “我只是偶尔兴起,没想到翻来翻去翻到自己家了。”   赵启平打好领带,整理领子:“咱们的时间很长。你慢慢想,慢慢讲,我就慢慢听。”   谭宗明拥抱他:“谢谢。”   赵启平很快就明白谭宗明说“他们没法聊天”是什么意思。   两坛骨灰。   走的是民间殡葬渠道,从法国来的。标牌上没有中文名字,只有外文注音。两位的姓是大写的“AN”,赵启平看了一眼,安?   一位的生卒年份是1905-1971,另一位的生卒年份是1913-1983。谭宗明肃着脸,一个表情没有。赵启平却觉得他其实很激动,他不停地攥拳又张开。赵启平站在他身后,悄悄地牵起他的手。谭宗明握着赵启平纤长的手指,努力平复心情。   跟着来的法国人讲法语,秘书小姐在一边翻译。两位的遗愿是归葬家乡,但是不少客观原因导致现在才实现。谭宗明感谢法国的殡葬公司。翻译小姐打扮得很肃穆,一身黑。她事后对赵启平解释,她也不清楚怎么回事。但是看法国人的意思,虽然走的是民间殡葬渠道,操作的却是中国官方。   赵启平只是笑。   无论多少往事,无论往事里多少纠缠,总而言之,是回来了。   回来就好。   二重赋格 33   33 小赵医生曰:最可怕又最仁慈的是什么?时间。   按照行程谭宗明请法国护送人员吃饭,他们在酒店住一晚第二天返回法国。谭宗明一直一言不发,赵启平和几个法国人聊了聊。   这两坛骨灰的主人生前托请了律师事务所,遗愿是回归中国,但各种原因,一直没有实现。律师事务所每年支付寄存的墓园一笔看管费用。这么多年下去,当年的托请费用已经不够了。最近中国官方启动了一些政策,迎接“特殊”人员遗骸回家。   法国政府睁一眼闭一眼,同意走民间渠道。   这算是官方之间的默契。   这几个法国人已经送了好几位了,挺有经验的。其中有个高个子男人,三十来岁,典型高卢人长相,很健谈。他和赵启平聊得有些投机。这位先生有个中文名,叫“明天小”。   赵启平看着这名字真是百感聚集啥也说不出来。   明天小先生很宽容:“我知道,我知道,这个名字在中国人看来一定很怪诞。你可以笑的。”   赵启平咳嗽一声:“对不起。”   明天小是个很英俊的男人,有一对善良的大眼睛:“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一句中文都不会还有个中文名。我的祖父当年是法租界的巡捕。嗯,也许这样讲会让你不开心。”   赵启平微笑:“这是历史,我们都知道。”   明天小点头:“我的祖父是巡捕,但是他不坏。当年他属于中层管理,帮过很多共产党。据说他其实也是共产党。但是到他去世,对租界里的事情几乎不讲。我父亲是他最小的孩子,出生在租界。祖父最好的中国友人帮我父亲起了个名字,叫‘明天’,说在中文里这代表希望。”   赵启平轻叹:“祖父们,都有很多的秘密。”   明天小抿抿嘴:“他们的岁月,我们无法想象。”   赵启平拍拍他的肩:“总之……谢谢。”   明天小挠挠头:“我想看看这里。一九四三年法租界撤掉,祖父回法国之后一直郁郁寡欢。他老人家去世啦,愿他安息,我正好替他看一看。”   谭宗明把一应事务都交接清楚,后勤处在墓园的办事人员打电话通知秘书小姐,一切准备好,随时可以下葬。   接下来,法方人员不再跟随。谭宗明和赵启平一人抱着一个巨大的白色减震盒坐车去墓园。谭宗明抱着减震盒轻声道:“你跟那个法国佬说什么呢。”   赵启平看他一眼,软绵绵地笑:“嗳。你吃醋。”   谭宗明把减震盒放在腿上,双手认真地扶着。赵启平一直不问他们都是谁。谭宗明觉得如果要解释,得找个好的时机。他要向赵启平郑重讲一个从头至尾的故事,结局有遗憾,但很圆满。   墓园的墓地已经准备好。高级墓园,两个并排的双人墓穴。一个是空的,一个已经立起墓碑。   墓碑上是空白的,什么也没刻。   谭宗明打开减震盒,将骨灰盒捧出,半跪着放入墓穴。赵启平学着他,打开减震盒,捧出骨灰盒,半跪着放在旁边。   “素未谋面。很高兴见到你们。欢迎回家。”谭宗明低声道。   “你们好,欢迎回家。”赵启平轻声细语。   回程,赵启平终于忍不住:“怎么碑上没刻东西?”   谭宗明笑:“那个法国佬没告诉你?他们的遗愿。一是回中国,二是要合葬,三是万幸前两个都能实现的话,碑上什么都不刻。他们本来就没有名字,埋入故土,就已经可以安息。”   “那……旁边的双人墓呢?”   “还没有团聚。启平,还没有团聚。我们都在等待。”   赵启平握住谭宗明的手。   晚上回到晟煊,谭宗明狠狠地亲吻赵启平。赵启平咬回去,咬得谭宗明的笑声在胸腔里共振。   “启平,你知道吗,有人教过我一句话。他跟他的爱人说,‘在无数时间,无数宇宙中,我们之间拥有属于爱情的每一场邂逅与重逢’。我和你之间,一定也是邂逅与重逢。谢谢你回到我身边。”   赵启平把脸闷在他怀里大笑:“难得你没破坏气氛……原来是有人教你。哪位高手?”   “严肃点。”谭宗明亲吻他的耳垂:“小混蛋,严肃点。”   赵启平的手指拔出他的衬衣,解开他的腰带,伸进他的裤子:“嗯?这样够严肃吗?”   谭宗明僵了一下:“不够严肃。”   他推倒他,在他身上胡乱亲吻:“我让你看看什么叫严……肃。”   谭宗明的进攻比以往更凶狠。赵启平咬着自己的手指,疼痛与满足令他想大叫。爱人澎湃的情感与欲望劈头盖脸砸向他,一场漩涡里的灭顶之灾。谭宗明在他温暖的身体里,所有说不出的故事,讲不出的爱意,他的身体全都知道。   为什么要做爱?   只是因为,相爱。   两位回归故里的事情告一段落。谭宗明心事沉沉了几天,终于生龙活虎。早上赵启平给他打领带,他拥着赵启平:“亲爱的,你是对的。我要继续找外公。”   赵启平打着领带,谭宗明半仰着脸,垂下眼睛看着他的鼻梁。清晨初升的太阳把他长长的睫毛镀上一层金,奢华的美丽。   “你……有没有告诉爷叔?”   谭宗明捏他的脸:“真不愧是狐狸。看出来了?”   赵启平叹气:“你们一家,我可什么都看不出来。你跟爷叔那么说,爷叔应该是跟他们两位有关系的。告诉爷叔了么?”   谭宗明亲他一下:“告诉了。爷叔大概想单独看看他们。”   赵启平打好领带,整理衬衣领子:“时间真可怕。一点情面也没有。他们的时间里,我们永远是外人。”   谭宗明笑:“他们有他们的时间,我们有我们的。往下几十年,我们的时间,也是谁也参与不进来的。”   赵启平嘟囔:“我以为那个空双人墓是咱俩的。”   谭宗明一愣,大笑:“你想什么呢。年纪轻轻的想得真长远。”他俯到赵启平耳边:“我忘了告诉你了。我们谭家,有祖坟呢。”   赵启平一拍他胸脯:“打好了,上班吧!”   谭宗明被他拍得咳嗽。   赵启平约了卷警官在一家茶室。卷警官喝了一小口茶,觉得不错,又喝一小口。亮亮喝东西小口小口的,真是一模一样。   “小李警官挺忙的,我就开门见山好吧。我在亮亮肩上看到,嗯,两个烟头烫伤。”   李熏然有点了然,用修长的手指敲桌面:“你约我来,是想问我这些疤是怎么回事吧。”   赵启平点头:“是的。”   李熏然攥一下手指:“你……知道亮亮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吗?”   “凌院长领养的?”凌院长本身就是被领养的。他领养个孩子,其实也可以理解。   “我办理的刑事案。家庭暴力导致的故意杀人。你是医生,肯定懂。”   赵启平略略低头:“嗯。”   “就是个很普通的案子。”小李警官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毫无新意。”   “那,亮亮的疤是他生父弄的?”   小李警官沉默一小会儿:“不是。是他生母。”   赵启平说不出话。   “我和老凌一直在头疼这个问题。他背上还有很多,你没看见。如果都是他生父弄的,这个问题倒简单了。这么说吧,家庭暴力的受害者,有可能同时是加害者。你明白吧。”   赵启平抿了一口茶。   “我和老凌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只字不提,希望时间一久,亮亮最好全都不记得或者记不清。”   赵启平盯着桌面,突然道:“时间……不讲情面,也是好事。”   小李警官温柔地笑笑。他刚刚和心理咨询师聊完。他的恢复情况很好,老凌很高兴。时间的确不讲情面。好事,坏事,沉入湍急的河底,不见踪影。   二重赋格 34   34 小赵医生曰:谭宗明无论是待机模式还是撒娇模式还是静音闷气模式,反正最后都得是振动模式。   小赵医生忙起来。最近几天经常半夜摸上床,大清早一早就走人。现在他练出轻功来了,基本能做到不惊动谭宗明。这导致谭宗明几天之内几乎见不着他。   好几个手术堆到一起。赵副主任上了发条一样连轴转,若是实在太晚,干脆就不回家,在值班室的沙发上对付一宿。韦主任最近闹家庭危机,他媳妇儿在手机里跟他吵架,声音大得跟外放似的。原因很简单,韦主任媳妇儿不舒服,韦主任还得没完没了地做手术。   “我不舒服,不指望你伺候我,这么些年了,你给我端杯水没有?净伺候别人了!”   赵副主任在沙发上翻个身,提醒韦主任自己的存在,你媳妇儿那嗓门跟早更似的,能不能出去吵。韦主任情绪激动,压根管不了赵副主任:“你怎么说话呢?我当医生也不是来玩儿的啊?你天天天天不舒服,你倒是说你哪儿不舒服,内五外七妇四咱们慢慢查行吗?”   韦主任媳妇儿动不动就“不舒服”,又讲不出个四五六。韦主任给人看病最恨说不出自己哪儿难受,哪儿难受自己不知道啊?偏偏他媳妇儿跟胡搅蛮缠一样。不舒服来不舒服去,韦主任疲沓了,听见也当没听见。   你完了。赵副主任闭着眼抱着胳膊缩在沙发上。果然手机里暴发一阵尖利的咆哮:“姓韦的你良心呢?”   韦主任连着值两个班,瞪着俩黑眼圈站着打晃儿,也咆哮:“叫我自己当宵夜了!”   赵副主任更想咆哮:这儿特么还一大活人呢!   苍天。韦主任摔门而去,赵副主任烦躁地在值班室沙发上翻个身。这比谭宗明那个定做的啥啥床差远了。   老谭……   赵启平还没想仔细,稀里糊涂第一次在这沙发上睡着了。   今天谭宗明生日。   谭宗明不是个矫情人,他以往生日也就吃碗面条。然而既然有爱人,总得有点不一样,对吧。赵启平在自己的台历上谭宗明生日那天重重打了个圈,标记“非常重要”,谭宗明偷偷看见了,还挺高兴。   早上醒来身边被窝是凉的。赵启平昨晚根本没回来。秘书小姐发现谭陛下没打领带,可是神情挺好,心情不错,好像还有点期待。   ……噫。秘书小姐心想。今天是谭总生日,公司人事部门都有记录,旗下花店到点就给中高层送花。刚刚陛下的花已经送到了,只是陛下不喜欢,通常都是送去秘书小姐办公室。现在陛下这娇羞期盼的神情,大概是两口子耍花腔。秘书小姐在心里摊个手,关我什么事。   到中午还是没动静。   谭宗明看着自己手机,安安静静。   难道是要给自己个惊喜?   谭宗明揣起手机,打起精神,继续工作。   赵启平连着做了几台手术,带徒弟,查房,规划治疗方案。他想着有个什么事儿,好像挺重要的。   什么呢。   凌院长通知他去会诊,赵启平收起心思,小跑着去了。   谭宗明一天都有点心不在焉。安迪雷厉风行地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统领晟煊,谭陛下一点意见都没有。安迪的团队最近在奋斗一个项目,出了一点小插曲。大司徒来请示陛下,陛下一挥手:全听爱卿的。   大司徒踩着高跟出了陛下办公室,出了门才想起来,敲门进来:“忘了说,生日快乐。”   除了人事部门的机械性关怀,今天这是第一个发自人工的纯天然生日祝福。谭宗明有点感慨:“你还记得。”   “在美国的时候你在今天一挑几把街头混混们揍得半死差点进警察局,我是忘不了的。”   “……峥嵘岁月了,安迪。往事不要再提。”   “不这样我记不住。”   “好吧,总之谢谢你。哦对了,你和那谁谁还行吗?”   “目前进展还好。他说过几天要给我个惊喜。”   “有惊喜,要珍惜。”   “谢谢。”   大司徒告退,关了办公室的门。   陛下一脑门砸在办公桌上,趴着一动不动。   和凌院长会诊完毕,赵启平又参与了一个危重病人抢救。同参与抢救的是李主任。听说赵副主任没来附院之前李主任受过很大情伤,现在大彻大悟参禅悟道天天一副羽化登仙的表情。除了尽心尽力救死扶伤,不关心其他。院座俩中央军,一个闹家庭危机,一个快成仙。   领导不好当啊。   赵启平累得要死,坐在手术楼休息室里撑着头犯困。这几天他睡眠不足,他觉得自己关节都生锈了。   好困啊。   事实证明,谭宗明想多了。没啥惊喜,赵副主任在医院忙到十一点多,到家十二点半,看见谭宗明还没睡,一脸轻松:“太好了,你还没睡。最近为了不吵到你,我快练出凌波微步了。”   谭宗明舔舔嘴唇:“……哦。”   赵启平洗洗漱漱,把自己扔进床里。谭宗明盘着腿坐在一边看赵启平呼吸平稳,马上入睡,身不由己问了句:“良心呢?”   赵启平在睡着的悬崖边缘,马上要摔下去了。听着这么耳熟的一句话,心想难道我也要闹家庭危机?来不及了,他已经掉进黑甜乡的温柔深渊,拼着意识回嘴:“夹馒头吃了。”   谭宗明一看表,凌晨一点三十分。   行吧,祝我昨天生日快乐。   早上赵启平依旧走得早。谭宗明手机响的时候,他已经出门了。谭宗明闭着眼睛摸手机,勉强睁开一条缝,发现是赵教授。他很自然地喂了一声:“爸。”   叫完谭宗明就清醒了,睡意无影无踪。他非常机智道:“抱歉,赵教授,我刚以为我爸呢。您有事儿?”   赵教授被他一声爸震撼得半天没语言,缓了缓才道:“……嗯,过两天是启平生日。”   谭宗明看着天花板眨眨眼,赵启平生日?   他好像其实也不知道赵启平生日哪天的……   “他基本上不记得自己生日。麻烦你提醒他,煮个鸡蛋。”   “好的,我知道了,您放心。”   赵启平在医院里路过产科,俩老太太在那讨论孩子的生日好坏。差一天就不是富贵命了。赵启平听着乐,不算整个地球,单中国,平均一秒多降生一个人,一天五万人上下。要真是好日子,一批五万个富豪么。说起富豪,谭宗明出生那天不知道是不是吉日,他生日……   赵启平站住了。他觉得有一小块冰从后脖颈子一直不紧不慢滑到尾巴骨,整个背寒凉寒凉:谭宗明生日?   我艹我终于想起来那个重要的事情了,谭宗明生日!   早过了!   赵启平跳起来跑回办公室。生日礼物准备了,低调奢华有内涵的领针。谭宗明衬衫英式居多,赵启平慢慢地让他改穿法式或者帝国式,用袖扣和领针。谭宗明很听他的,反正都是他捣鼓,不用谭宗明自己动手。   这领针早买了,放在抽屉里,忘干净了。   赵启平拿着当初千辛万苦挑的礼物,哭笑不得。生日礼物就是期限里的鲜奶蛋糕,错过日子,送出去也是馊了的。   赵启平用脑门撑着办公桌,半死不活。   晚上回晟煊,赵启平小心翼翼开门,谭宗明正坐在床头翻杂志。   “……没睡啊。”   “没啊。”谭宗明在柔和的床头灯下面看他:“最近我不忙,你不用特别顾及我蹑手蹑脚的,本来就累一天。”   赵启平尴尬:“我吧,忘了件事。”   谭宗明挑起眉毛:“嗯?”   赵启平咳嗽一声:“那什么,昨天你生日。”   谭宗明压着笑意看他。   “我给忘了。”   “嗯。”   “但其实我早挑好生日礼物了!”赵启平拿出领针,接着又沮丧:“然后忘了给你了。”   谭宗明用气声低笑:“不晚。”   赵启平的圆眼睛看着他,又无辜又狡猾。一只小狐狸在草丛里探头探脑看过来,吓跑就不好了。   “过两天是你生日,你记不记得?”   赵启平挠挠脖子:“好像是。”   “咱俩生日挺近的。”   “只有日期比较近,年份不近。”   “赵启平。”   “好吧好吧,所以呢?”   谭宗明一拍手:“既然离得近,那咱俩就一起过呗。”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同生。”   赵启平爬上床,用手 撑着床垫,俯身看他:“共死呢?”   谭宗明慢慢接近赵启平的嘴唇,赵启平的眼睛慢慢垂下眼皮,迎接谭宗明的亲吻。   谭宗明亲吻赵启平的嘴唇,下巴,轻轻舔他喉结:“那个不是必要的。”   赵启平声音发抖:“为什么呢。”   谭宗明的手伸进他的衣服里:“反正咱俩谁先死了,也得变成鬼缠着对方。”   赵启平一激灵:“……谭宗明,你这是咒谁呢……”   谭宗明揽着他的纤腰:“咱俩这么天造地设,就不去祸害别人了,好不好?”   赵启平笑一声,用腿缠谭宗明的腰:“今天晚上有特殊娱乐项目哦。”   第二天韦主任表情非常不错。看样子家庭危机解除。他站在那儿教育一帮未婚小青年:“你得分清你媳妇儿是不是在跟你撒娇。是吧。分不清楚不就煞风景了?”   赵启平啧一声,悠悠路过。   二重赋格 35   35 小赵医生曰:悠闲的星期天,有爱人,再有一只猫,就很完美。爱人如同一只大猫,也行。   赵启平早上起得非常早,手机一响爬起来跑去卫生间洗漱。他对着镜子吐口气。赵启平是真的累,但是,没办法。晟煊的温度永远不冷不热,小赵医生半回归自然,就穿一件内裤。谭宗明躺在床上转着眼睛看小赵医生穿着白色纯棉小内裤忙来忙去,伸手拿过一边的阿狸抱枕搂着:“最近怎么这么早?”   “忙呗。”   “你们院座是不是甲亢?”   赵启平站在卫生间里洗脸,谭宗明只能影影绰绰看到腰部到小腿流畅美丽的线条。   “为什么这么说。”   “我见过一得甲亢的,天天跟通电了似的。凌院长他是不是永远跟上紧发条一样?”   “院座是甘于奉献,不要这样讲他。”   “我发现你挺服他的。”   “大早上不要没事找事。”   等赵启平急急忙忙穿了衣服出来,看见谭宗明穿着睡衣在厨房里倒腾一只粉色胖嘟嘟的……小锅?   谭宗明拿着说明书掐着表,到点儿小锅正好跳闸,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圈鸡蛋。谭宗明戴着隔热手套往外捡鸡蛋:“等会儿出门,等会儿。”   赵启平凑过去:“你干嘛呢?”   谭宗明笑眯眯:“生日快乐,亲爱的。”   赵启平哭笑不得:“谢谢。”   谭宗明把鸡蛋略略晾凉,塞赵启平兜里:“过生日要吃鸡蛋。不过为什么吃鸡蛋?代表赵先生当年破壳?”   赵启平笑:“我自己都不记得了。谢谢老谭。”   谭宗明稍一犹豫:“这个……是老泰山提醒我的。”   赵启平神色一变:“什么意思。”   谭宗明挠挠头:“那天早上赵教授打电话给我让我给你煮鸡蛋。”   赵启平没吭声。   “过生日,打个电话给他吧。我过生日……都没人提醒要吃鸡蛋。”   赵启平一边想发火一边发不出来。谭宗明父母都去世,自己确实又忘了他生日。   “我跟他没什么话可说。行了谢谢你的心意,我上班去了。”   赵启平揣着俩鸡蛋到了附院,找了个干净一次性袋子装进更衣柜里。忙到中午,拿着鸡蛋去了食堂,郑重地剥鸡蛋吃。   隔壁桌是院座和小哦呦。   父子俩背对着赵医生,没发现他。现在他们在开小型家庭会议,气氛很严肃。小哦呦想养一只猫,或者狗,或者鸡,或者别的什么小动物。院座反对。小哦呦表示严重失望。   院座很沉着:“我反对是有原因的。”   小哦呦不吭声。   “我和你叔叔都很忙,时间很紧,这你知道。如果养一只猫,或者狗,或者别的什么小动物,就会分散照顾你叔叔的时间。你叔叔重要不重要。”   小哦呦小小叹气:“好吧。”   院座点头:“所以快吃饭。”   “食堂的菜好油哦,叔叔最近不回家吃饭,你就又不做了……我想吃韦叔叔的青菜。”   “小屁孩子,你怎么这么难伺候。闭嘴,吃饭。”   赵启平一不小心笑出声,院座父子回头发现是他。   凌院长点点头:“赵副主任。”   赵启平微笑:“院座,小哦呦。”   亮亮很不介意自己这个外号:“哦呦。”   赵启平冲他眨眨眼:“哦呦。”   忙到下午,赵启平仰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奄奄一息。真他妈累啊。他拉开抽屉,拿出个相框。相框里少年的谭宗明一脸傻气儿故作深沉。赵启平原本想夹在钱包里,又觉得随身携带谭宗明略耻,只好买了个相框装起来。谭宗明那时候是真瘦,脸上几乎没有肉。然而骨相非常出色,面部骨骼全是黄金比例。赵启平没事儿拿着品评一番,觉得还是现在的谭宗明好看。以前是挺苗条,可是缺乏气势。时间在谭宗明身上沉淀,成为他手中的剑与盾。   以前的谭宗明深沉起来是犯傻,现在的谭宗明就算神游天外也是圣心难测。   哦呦。赵启平轻快地吻了吻二十多年前的谭宗明:傻样儿,你会遇到一个超级出色的爱人。等着吧。   赵副主任终于没有累死,熬到礼拜天。他和谭总商量不回佘山,在晟煊窝一个周末。谭陛下没意见,躺在沙发上懒洋洋晒太阳。   小赵医生拿着手持吸尘器打理毛绒玩偶,挨个拿起来除尘。谭宗明脸上扣本书:“顺序,不要弄乱了。”   赵启平想拿玩偶丢他:“这满屋子都是还有顺序呢!”   谭宗明慢条斯理:“有。不要弄乱了。”   赵启平放下玩偶,抄着吸尘器就过去了,对着谭宗明一阵乱吸。谭宗明拿开书本跳起来躲:“干嘛干嘛!”   赵启平大笑:“除尘。”   谭宗明绕着沙发跑:“胡闹!”   赵启平举着吸尘器追:“站住!”   谭宗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拦腰截住赵启平,夺了吸尘器关了扔地毯上:“反天了你!”   赵启平扑在沙发里,差点摔下去:“谭宗明你胆儿肥了?现在敢反抗了!”   谭宗明一巴掌拍赵启平屁股上:“欠教育。我得教育教育你,嗯?吸尘器那是对着人吸的么?”   赵启平脸埋在沙发上挣扎,声音发闷:“吸你一身懒虫。”   谭宗明钳着他的腰,又拍屁股一巴掌:“顶嘴!”   赵启平不动了。   小屁股看着没肉手感还挺好。谭宗明拍得过瘾,于是连拍几下:“认识到错误没?”   赵启平微微颤抖。   谭宗明觉得身上过电似的一阵发麻,不能吧,这就把赵启平打哭了?谭宗明伸手按按他的背:“唉。”   赵启平抖得更厉害。   谭宗明手足无措,打屁股把爱人打哭了要怎么收场我滴个天。   赵启平自己爬起来,跨坐在谭宗明腿上,搂着他的脖子,面目含春荡漾地看着他:“竟然敢打我。怎么惩罚你,嗯?”   谭宗明吞咽一下。那一声沙哑的“嗯”引爆了成吨的催情剂,劈头盖脸炸在谭宗明身上。这只该死的狡猾的狐狸,永远知道怎么拿捏他,他跑不出那十根漂亮的手指了……   那就不跑。   凌院长带着亮亮回家。最近俩人都忙,小李警官心疼凌院长非得做饭,于是干脆能在警队吃就在警队吃。凌院长带着亮亮去吃食堂,多少能轻松些。亮亮在院长办公室写作业,写到下午送回家。   家里窗帘拉着。凌远在路上跟亮亮讲,最近叔叔晚上睡眠又不大好。如果平时看到叔叔打盹,不要惊到他。亮亮很郑重地点头。   小李警官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翻着白肚皮睡得特别香。亮亮小步小步走上去,轻轻给他拉上凉毯,盖住肚子。凌院长还得返回医院,他小声对亮亮道:“不要吵醒叔叔。”   亮亮严肃:“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的。”   凌远捏捏他的圆脸,轻手轻脚出门。   李熏然在屋里翻个身,卷着凉毯,蹭蹭枕头。亮亮悄悄看了一眼,确定凉毯还在肚子上。他手里一本小画册,上面的小猫咪在晒太阳睡觉。   算啦,养不了就养不了吧。亮亮收起画册,猫科动物什么的。   礼拜天过去,赵启平接着回医院忙。他两只眼睛发亮,李主任看见他吓一跳:“你充电了?”   赵启平挠挠下巴,数据线插手机。嗯。   “这么说也可以,我现在电力充沛。”   李主任莫名其妙:“哦……礼拜天是得好好休息。”   谭宗明自己回了一趟佘山。管家先生在修剪花园,耐心地打理每一处细节。所有植物被温柔地照顾,因此欣欣向荣。花儿开得不遗余力,香气馥郁安宁。   谭宗明看着管家先生的背影,看了很久。他觉得自己狂妄自大,竟然想透过时间揭穿一切秘密。即便如此,他还是想知道,愚园路那座楼里的故事——关于历史,关于光荣,关于尊严,关于鲜血,也许还关于……爱情。   “爷叔,我有疑问。”   二重赋格 36   36 小赵医生曰:皮肤细胞生长,往外推移。角质是死亡的细胞,它形成一层保护,有时候,也很碍事。   赵启平一开门,谭宗明正在揍人。   谭宗明一手拎着那位倒霉仁兄的衣领子,一只拳头瞄准他的下颌向后退,准备给他来个狠的。赵启平一开门,气氛僵住。赵启平第一次见到谭宗明盛怒的状态,高输出直接开爆发。一口火堵在谭宗明嗓子眼儿,他一直苦心经营自己在赵启平心中形象,什么温文,什么尔雅,见鬼去吧——那一拳头就下来了。倒霉仁兄应声而倒。   嘣一声,赵启平牙酸,下意识跟着一哆嗦。他想起动物世界里老虎捕到猎物,咬着猎物的喉咙甩来甩去,一口毙命。   谭宗明一时间调整不了表情,一脸怒容看赵启平:“怎么了?”   赵启平咳嗽一声:“我回来拿个东西……”   谭宗明心里后悔,揍人应该挑个地方,干嘛非在自己办公室。赵启平看谭宗明弯腰去拎地上的人,明显还想揍他,立刻上前:“老谭,这个……打伤了你会有麻烦。”   那位仁兄,赵启平不知道他叫什么只能这么称呼,躺子地上眼睛乱转。这是被大力击到下颌的表现,短时间内出现脑震荡反应,头晕,恶心,找不到平衡。赵启平上前检查他,谭宗明狂灌苦丁茶。   办公室门开着,赵启平无意间看门外站着安迪。高中班主任罕见地一脸憔悴,头发凌乱,甚至像哭过。   ……我这是掉进什么剧情里了?   需要我报警吗请问?   仁兄躺在地上无比凄惨地看着安迪:“安迪……”他嘴角很快地出现瘀血,以及淌出血来。安迪看着仁兄,表情也有点凄切。气氛颇为升华。   赵启平马上发言,看着半空中不知道安慰谁:“那什么我是骨科副主任他没事儿皮外伤……”   那位仁兄恨不得咬他一口。   赵启平医院还有事儿必须马上返回去,走之前跟地上的仁兄医者父母心:“我同你讲啊,脑震荡这个事儿可大可小,去医院看看。你要实在不放心下颌就去拍个片子,根据我的经验你是没什么大事儿……”   仁兄装死。   等他到了附院,谭宗明给他发个短信:对不起。   赵启平乐:原来你狂化是那个样子。   谭宗明懊丧,完蛋,费尽心机经营的形象崩塌了。他收起手机,咬着腮帮骨捏山根。   晟煊的大司徒第一次早退,陛下特批她回家。秘书小姐非常俊杰地闭紧嘴巴,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心里默念:关我屁事关我屁事关我屁事。   过一会儿谭宗明发了一条短信:回家跟你解释。   赵启平的感觉有点诡异。他发现身边懒懒散散的大喵原来真是一只虎,震怒时虎啸山林一样地慑人。   有点兴奋呢。小赵医生舔舔牙齿。   谭宗明缩在办公室想晚上怎么跟赵启平解释自己这顿脾气。涉及到安迪的隐私,他其实不该多说。赵启平又不是外人……需要跟他解释吗?安迪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们的友情开始于少年时代。谭宗明是个很重朋友的人,伤害朋友的事情他无法容忍。谭陛下蔫在办公室里,秘书小姐祈祷大司徒最好别有事,别辞职,如果大司徒为情所伤远走异乡,能不能麻烦陛下你去追一追,哦天呐我电视剧是不是看太多了。   谭宗明正蔫得起劲,手机收了个短信。……老丈人。老丈人问他,最近赵启平怎么样。   谭宗明一时热血上头充满勇气给赵教授打了个电话:“赵教授,嗯,是我。我其实一直想问……您怎么不直接问赵医生?我觉得您直接问他他会高兴的。”   赵教授沉默。长久地沉默。   “启平……把我拉黑了。”   谭宗明冒了一声:“哦呦。”   赵教授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温声解释:“我……观察过。启平有很多朋友,但是似乎和你最要好。我知道这样很麻烦你。但是……”   谭宗明立刻:“不麻烦不麻烦。”他都快被拳拳父爱感动了,虽然拉黑这件事,嗯。   还有他当然和我最要好。   谭宗明回忆了一下自己的父亲。动物世界里父亲是个稀缺的角色,人类世界里……也不怎么丰富。小狮子长大,离开狮群。小老虎可能从小就见不到父亲。狐狸……狐狸似乎是个例外。母狐狸如果遇到意外,公狐狸会坚持抚养小狐狸并且指导它们捕猎。小狐狸半独立的时候狐狸爸爸还会远远跟着看顾一段时间。   然而小狐狸还是要离开爸爸的。   所有的雄性哺乳动物血液里流淌着残酷暴动的因子,它们基因就是弱肉强食的序列。包上“文明”之后,父亲是个标杆,是个要踩下去的门槛。弗洛伊德老头子提出“弑父情结”,自己也被自己得意的儿子“杀掉了”。   谭宗明是真的不想搅合进赵家父子的事情里。   赵教授低沉悠扬的嗓音在电话那头几乎略带请求:“我想……见见他。”   赵启平晚上回晟煊,偎在谭宗明身边半睡半醒。谭宗明轻声道:“今天我揍的那个人吧……自作聪明,把我一直想瞒着安迪的一些不好的事情揭穿了。安迪她是在美国孤儿院长大的,你知道吧。总而言之,跟她的身世有关。她的身世不怎么让人愉快。”   赵启平闭着眼懒洋洋地笑:“嗯,知道了。”   谭宗明措辞:“我不经常……发脾气。”   赵启平用脸蹭他胳膊:“你揍人挺帅的。”   谭宗明吃惊:“啊?”   赵启平用鼻音哼哼:“不要骄傲自满。”   谭宗明吞咽一下。他心里有事,惴惴地狂跳。赵启平蹙眉:“好吵。怎么跳这么快。”   谭宗明干巴巴:“那个……赵教授给我打电话了。他说想见见你。”   赵启平倏然睁开眼,瞪着谭宗明:“什么?”   谭宗明强笑:“赵教授说想见见你。”   赵启平猛地坐起来,小狐狸全身的毛都炸起:“所以你就答应了。是吧?我一直没奚落你,跑我爸面前挣表现挣得挺欢,是吧。你得他赏识也挺得意,是吧?”他恍然大悟:“对,他赏识每一个人,就特么除了我。行,你们俩一家的,见我干嘛?见见你不就行了?”   赵启平掀起被子就下床,直奔衣帽间拖行李箱。谭宗明没想到赵启平反应这么大,跟着下床抱着他后腰:“启平启平你冷静,我什么都不能决定,我答应有个屁用,我就是个传话的,赵教授说你把他拉黑了,没办法……”   赵启平站住了。冷笑着转过身:“你特么还说那人自作聪明,你比他更聪明!你信不信,我压根没拉黑他。”   谭宗明心里叫苦,“关我屁事”真是世间唯一真理,他在心里怒骂自己:叫你多管闲事!   赵启平笑着笑着眼圈有泛红的意思:“几年前我换了个新手机号。告诉他了。他根本没在意也没记住,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我换手机号,还用那个原来的。人家新号主能不烦他吗?能不拉黑他吗?”   谭宗明无话可说。   过了一会儿,谭宗明把赵启平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赵教授哪儿是赏识我。谭宗明是哪颗葱。他找我是因为在医院里看到咱俩聊天你很开心,他觉得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他关心你的近况。”   赵启平拎起谭宗明的睡衣领子要揍他,谭宗明叹气:“你把我揍了,最后还得给我治。”   小赵医生扔了谭宗明的领子,微笑:“我爸一直觉得我是他的失败作品。”   谭宗明一愣:“不要这样讲,不可能。”   小赵医生嗤之以鼻。   “你爸……令尊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呃,吓人。可是我每次跟他交流都是因为你。我就是个传话的,要不……我告诉他你新手机号?”   “好话不说第二遍。”   “行行行,咱不搭理他。睡觉吧?明天还得早起。”   赵启平盘腿坐在地毯上,看着地面上的月光出神。他微微眯眼:“老谭,你有没有特别怕的动物。”   谭宗明仔细想想:“好像没有。”   “有人怕蛇,怕到看见电视上的蛇都坐不住。”   谭宗明有不妙预感:“你……不会是说……”   “没错啊,我们伟大的赵教授怕蛇,怕得要死。”   赵启平爬起来,上床:“愣着干嘛?睡觉。”   谭宗明长长一叹,他觉得赵启平绝对拿蛇吓过赵教授。百分之百。   这父子俩真是……逗。   二重赋格 37   37 小赵医生曰:重来一遍,也还是要这个职业,也还是要这个你。算不算爱?   附院最热闹的地方永远是儿科。孩子哭家长吵,千军万马。唱戏似的从早唱到晚,非聒噪不能表达家长们的舐犊情深。   一大早又吵上。一男一女一个老头围着一名个子娇小的女医生非常不客气,推推搡搡。外围一个老太太紧紧抱着个婴儿,口头助阵。这一家人越骂越难听,非说女医生是庸医误诊,要告她。女医生想跑,被壮年男子拦着,扬起巴掌就想扇她耳光。   走廊那头正好经过一个高个子男医生,喝道:“干什么呢!”走廊里回音滚回音,叠叠的咆哮声,吓那家人一跳。男医生冲过来抓住那男的手腕:“兄弟,你想干什么?”   估算双方实力,野生动物都有的本能。壮年男人得抬头看男医生,他的威风就抖不出来。手腕子被男医生扣着,正按着筋,稍一使劲就会剧痛。他嘴里不干不净,男医生咬着牙看着他笑:“兄弟,有话好好说。做什么这么丧风度?”   壮年男人觉得自己的整个前臂非常麻,肘关节好像在咯咯响。仿佛只要这个男医生愿意,随时能卸掉他的胳膊。   女医生吓傻了,男医生看她一眼,她立刻转身跑开。抱孩子的老太太上前撕男医生,操着不知道哪里方言根本听不懂。男医生不在乎,只是一眼瞥到那老太太怀里的婴儿,满脸通红,正在高烧。这个天还裹得一层又一层,被老太太紧紧抱着,奄奄一息。   年轻女人怒道:“她给我儿子看病,昨天打了一天针,明明都退烧,今天早上又烧起来!净给开那么贵的药,你们就拿小刀剐我们的肉吧!”   老头子一边嚷嚷,还是不知道哪里的方言。壮年男人受制于人也不能落下乘:“今天不来看我们还不生气,烧成这样竟然非说是我们的错!你哪里冒出来的?想打架啊?”   女医生,即儿科朱医生,打电话叫保安,上来四五个人。她领着人,喊了一句:“赵副主任!”   赵启平两个手抓着那男的俩胳膊,俩人角力一样。赵副主任看着瘦,力气绝对大,更何况还有点技巧。朱医生气得发抖:“你们看看给孩子包的,捂得孩子软组织发炎,能不烧吗?昨天说了不要裹那么多,你们听吗?”   那男的急了,一把推开赵启平:“放你妈屁!孩子都发烧了怎么能见风?你他妈个庸医走后门进的附院吧!”   赵副主任把朱医生挡在身后:“您孩子这病附院看不好,您另请高明吧。”   那男的伸手就翻赵启平的胸卡,赵启平攥着拳头忍着不抽他。他很来劲:“你等着,我非投诉你!”   赵启平护着朱医生:“请便,随意,用我给你指院长办公室的路吗?”   朱医生直哭:“你再胡闹我报警了!”那家人终于想起来孩子还高烧,被保安拥着骂骂咧咧往外走。男的走之前用手指赵副主任,意思让他小心点。   赵启平瞪着眼睛微笑。   朱医生抓着赵副主任的衣服抽泣。赵副主任出于礼貌,站直了不动,也不看她。他能感觉朱医生在他背后擦眼泪:“要不你去洗个脸?”   朱医生沉默。   赵副主任苦笑:“我发现咱们小时候没被捂死纯粹上辈子积德。”   朱医生还是不吭声。   “我上次门诊的时候,有个小男孩摔断腿。家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叔叔舅舅爸爸妈妈亲卫队一样护送过来,爸爸还拿着单反要录视频,说是要留证据,他儿子要瘸了跟我没完。你没见那个阵仗。”   朱医生平静下来,勉强道:“谢谢赵副主任,我去洗个脸。”   赵副主任长长吐口气。   最近风向不是太好。上面三番五次叫谭宗明过去,每次谭宗明回来都阴着脸。树大招风,谭宗明心里有数。他一直有意放缓晟煊的发展,然而被架到这个高度,即便是空壳子了都不能散。   太快了。   金融的尽头是政治,谭宗明脚下就是万丈深渊。他摇摇晃晃站在大裂谷悬绳的中间,左右看看,往哪边去?   晟煊高层若无其事地开了几个不对外的会,谭宗明全程坐镇。经济菁英们无所适从,这是谭宗明的游戏领域,他才够资格玩。游戏的结局无非两种,正确,继续辉煌。不正确,片甲不留。谭宗明一直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中,他只要镇静从容,旁人就觉得天下太平。   即便是他随时有被漩涡吞噬撕碎的可能。   谭陛下用食指点点眉心,忽而笑了:“怎么都这个表情。”   与会人士保持沉默。   谭陛下笑得很潇洒:“一点小风浪而已。对不对。”   赵副主任做一天手术下来腰直不起来,扶着办公室椅背活动半天。一抬头吓一跳,他一个徒弟站在办公室外面,一脸迷茫。   这是没过青春期?   徒弟默默看着赵启平活动腰,看了半天,问了句:“师父,你为什么要当医生?”   赵启平伸个懒腰坐下:“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了?”   徒弟站在走廊里。傍晚走廊阴暗,他整个泡进愁云惨淡。   “当年我也问过我师父。你猜他老人家怎么回答的?”   徒弟没说话。   “他妈用棍敲着他让他报考医科大学。因为这行体面啊。”赵启平笑。   “那你觉得这行真的体面吗?你有孩子让他当医生吗?”   赵启平噎了一下。他……不可能有孩子呀。想到小哦呦,这算院座的儿子吧。估计小哦呦想当医生,院座也不同意。   不为什么。   “反正……给我机会重来,我还要当医生。骨科医生。”赵启平抿着嘴和蔼地笑:“能解答你的疑惑吗?”   晚上回到晟煊,晟煊整个楼灯火并不多。黑沉沉的野兽,趴在路边,看着行人。谭宗明的办公室没开灯,休息室也没开灯。   赵启平发现谭宗明盘腿坐在老板台后面的落地窗前,往外看。以前他喜欢这么干,谭宗明还笑过他。   于是他在他身边坐下,一同往外看。   晟煊太高了,他们简直坐在夜空。   晟煊脚下川流的富贵汹涌澎湃。   “这么看……确实挺过瘾。”谭宗明微笑:“你是对的,晟煊的眼睛。”   赵启平轻声道:“晟煊就是你。”   谭宗明静静地看着夜景出神。赵启平撑着下颚欣赏他雕塑一样的侧面。   “如果没有晟煊,可怎么办。”谭宗明神情温和平静,似乎只是做了一个假设:“是不是也没我了?”   赵启平站起,走到他身后,弯腰搂住他:“有你就会有晟煊。你是晟煊的灵魂,心脏,你是谭宗明呀。”他亲吻他的额角:“再说……没有就没有呗。”   “没钱了可怎么办。”   “我养你呀。”   谭宗明拿起赵启平的手亲吻:“赵副主任真阔气。”   “房子……其实已经有眉目了。地段不错,我计算了一下,首付加上月供,刚开始会有点吃力,但问题不大。我们搬过去,即便坐公交都很方便。附近有菜场,比超市又便宜些。”赵启平细细地跟他规划以后的日子:“我们住在一起,不是挺好?”   谭宗明笑:“你也不问怎么回事。”   “你总是云山雾罩的,也不差这一件了。”   小狐狸在用他柔软的皮毛尽力安慰他。真是挺可爱的,虽然有点爱炸毛。   “晟煊是我赌来的。”谭宗明醇厚的声音微醺地笑:“每次都是赌一把,跟天赌,跟我自己赌。虽然不是每次都赢,但好在总是有惊无险。以往都是我自己一个人,这次终于有个人陪着……”谭宗明向后仰,靠在赵启平怀里:“带给我幸运吧,亲爱的。”   往下几天赵启平过得很坦然。房子要尽快落实,还有一堆病患手术以及应付院座。本来觉得不着急,现在看来还是要有个后备基地更放心。有什么呀。   不过这幅油画他得带走。谭宗明出差,赵启平坐在极尽奢豪的休息室里,环顾四周。佘山带出来的,没有落款不知道名字的油画,美得像个梦的油画,是属于他的。谭宗明送给他的。   再带上谭宗明。这样,就没什么遗憾了。   又过了几天,电视报道地区性什么什么金融峰会。谭宗明低调地站在人群后面。前面谁谁谁赵启平不关心,他一眼就看到谭宗明,没办法,老谭太高,脸太耀眼。神情自若,甚至……略带昂然的意思。   赵启平笑出声。   这次风浪,他终于是闯过了。   二重赋格 38   38 小赵医生曰:鸡汤除了容易导致肥胖,没有其他更大功效。一碗几乎没有重要维生素只有饱和脂肪酸和蛋白质的溶剂,什么都补不了。   谭宗明老老实实站着,赵启平在他身前身后捣鼓。   谭陛下穿着昂贵的西装,仿佛一身披挂。赵启平在他左胸别了个蛇形的宝石胸针,谭宗明第一次戴这玩意儿:“胸针?干什么?”   “护身符。”   谭宗明看了一眼镜子里。经过赵启平一番打理,确实很有卖相。赵启平把他所有的美式西装全扔了。   最近晟煊谭总在形象上非常夺目,感谢背后功臣。   “你们父子见面,我跟着掺和什么?为什么我非得去?”   “谁让你多管闲事来着。”   谭宗明叹气。   赵启平给他打领带,忽然乐不可支:“你见过平常人垂直跳能跳多高。”   谭宗明有不祥预感:“就一般高度。”   赵教授约赵医生喝茶。赵医生携家眷赴约。   谭宗明坐在一边尴尬,赵教授看看他的胸针,笑了一下。赵启平说“没话跟他讲”还真就是字面意思,父子俩对着坐,什么话都没有。   谭宗明咳嗽一声,喝茶。   “你……的论文我看了。总体不错。”赵教授终于找到一个话题,“个别部分改进一下更好。”   ……爸啊。谭宗明觉得终于找到一个比自己还会惹赵小狐狸的人了。把人叫来就是为了教训论文没写好么。   赵启平垂着眼睛不吭声。   “这位……谭先生。”赵教授看谭宗明:“很久不见。”   谭宗明干笑:“赵教授。”   三人继续沉默。谭宗明眼睛看天花板,赵教授我是真不想呆在这里,不好意思了你儿子我不敢得罪。   赵启平还是看茶杯。   这时候谭宗明手机响,他千恩万谢站起来,做个抱歉的表情,快步走出去接电话,春风般和蔼道:“喂,你好。”   秘书小姐一愣:“啊……老板,我不得不打扰你,这件事……”   “不不不,不打扰,正是时候。非常好。”   秘书小姐莫名其妙。   谭宗明回头看了一眼,父子俩对桌坐着,视觉上,略刺激。   等谭宗明回来,不见赵启平。走了?不会吧。谭宗明站在桌边上发呆,赵教授看着他笑:“启平去洗手间了。请坐。”   谭宗明强笑:“抱歉,我不是故意赖着不走。”   赵教授略带着笑意,嗅了嗅手里的茶:“带你来壮胆。”   原来我是这个作用?   “想必他告诉你,我不怎么喜欢蛇。”   “……嗯。”   “他上小学的时候,送我一条菜花蛇。”   谭宗明恍然大悟,你看见过平常人垂直跳能跳多高?谭宗明一声笑没忍住从鼻腔里漏出来,他机智地转化为一声清嗓子。   平啊,你可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赵启平一直不过来,谭宗明心想他不是跑了吧。隔壁桌有个小男孩似乎刚会走路,溜溜走到赵教授身边,攥着赵教授的裤子笑。小男孩的妈妈一时没看住,抬头就找不到儿子了。她急得刚想喊,一时又看见自己儿子拽着别人的衣服一直乐。她上前抱着孩子道歉:“对不起我没看住。”   赵教授脸上泛起笑意,似乎是冷峻的冰川迎来春和景明的温暖洋流:“要看好他。这么大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过去……就过去,再不来。”   谭宗明默默喝茶。   赵教授目送母子返回自己的座位,低叹:“启平这么大的时光,我就错过了。”   谭宗明抬头看他。   “那时候附院在西藏搞医疗援助,我去了好几年。”赵教授有些怅然:“本来不是我,原本的那位医生高原反应差点死在西藏。”   谭宗明不知道如何接话。   “启平确实是要和他妈妈更亲近。他出生,牙牙学语,走路,我全错过了。年轻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居然有些后悔。”   我要聊什么呢?总不能聊启平说过他要当爹肯定比你强吧。   “启平应该不记得了。我在西藏呆了好几年返回,启平第一次看见我,死也不让我进门。小小一个人,非要把我的行李箱拖出大门扔掉。我在他心里,就是个陌生人,我令他害怕。”那对几乎和赵医生一样的眼睛眼神更为练达。遗憾也许可以令人进步,因为遗憾带来悔悟。   “这个……启平没提过。”   “母性行为有激素机制,有虚无缥缈的‘天性’,有十个月的朝夕相处。父性,其实没有这个词。父亲们的行为是需要学习的。很遗憾,我想通得太晚,也没有机会补救。年轻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学习方面的天才,现在看来,最重要的课程我的成绩惨不忍睹。”   “启平跟我说……”谭宗明终于想明白了,这对父子是拿自己当声音的传播媒介呢:“启平跟我说,他是你这辈子唯一的失败作品。”   赵教授陷入沉默。   谭宗明几乎有点可怜他。再怎么人中龙凤毕竟快六十的人了,谭宗明第一次迎着光仔细观察他,觉得他也许没自己想得那么瘆人。   “失败的不是他,是我。”   赵启平在洗手间对着镜子看。   其实他真的计划过以后当了父亲的计划,一切跟自己的爹反着来就行了。然而弗洛伊德天天说弑父情结,自己有一天会不会也被儿子“杀掉”?   谭宗明和赵教授聊天。谭宗明没去过西藏,正合计着啥时候去净化净化心灵。赵教授很平静:“自然条件很恶劣。萝卜都只有筋。”   “啊……”   “我们刚到的时候,驻扎部队请我们吃他们自己种的萝卜。那时候蔬菜类只有萝卜,部队自己种的,几乎没有水分,就这样还是稀罕物。有老百姓去偷挖部队的萝卜,战士们只当没看见。”赵教授回想西藏,表情轻快许多。   谭宗明计算了一下时间,基本上全国都艰难,倒也没什么奇怪。   赵教授喝完杯中的茶:“我要返回西藏了。”   谭宗明一愣:“您什么意思?”   “援建项目。我也有个课题正好要解决。大概要三年。”   专家医疗队之类的谭宗明听凌远提到过。就是没想到赵教授这个级别也得去?还是赵教授自己要去的?   赵教授对着谭宗明笑笑:“再回来,也没个小小孩子不让进家门了。”   谭宗明开车载赵启平回家。赵启平看他心事重重:“被和平演变了?”   谭宗明无奈地看他一眼:“你爸是敌对势力?”   赵启平禾禾两声。   谭宗明突然想起来:“赵教授知道不知道咱俩的关系?”   赵启平用手撑下巴:“你怕他啊。”   “老泰山心思缜密胸有沟壑,实在是令人生畏。”   赵启平没说话。   谭宗明酝酿一下:“赵教授参加援藏专家队了你知道吧。”   赵启平明显不知道:“什么?”   “可能医疗系统还没公布吧。我觉得他告诉我,是想让你知道。我说他怎么老找你呢,这一去得三年……”   “他不要老命了他!”赵启平突然生气:“他有病啊!”   “启平……”   赵启平回归沉默。好一会儿:“他的确有病。上年纪心脏不大好了。你说他一研究心脑血管的万一栽在自己心脏上不是成大笑话了么。”   医生最大的悲哀,估计是即便为大国手,却治不了自己。   “你挺关心你爸的。”   “闭嘴。”   “赵教授跟我讲你小时候不让他进家门的事。你还记得么?”   赵启平看车窗外。   “还说你送他一条菜花蛇。所以你说的垂直跳就是那个意思。”   赵启平还是不回答。   “赵教授说……父性行为是需要学习的。但他是个失败者。”   “还有呢?”   “没了。”   “刚才在洗手间我还在想,我要真当爹了,是不是还会受他影响。是比他强,还是比他糟?”赵启平冷笑:“反正跑不了他的影子。”   谭宗明闭着嘴开车,开到晟煊停车场,赵启平先下车,谭宗明坐着没动。赵启平过来敲车窗:“你怎么也怪怪的了?”   谭宗明解开安全带笑笑。   赵启平叹气:“下车吧。我知道你要跟我说什么。断子绝孙,咱俩不是说好了么。”   谭宗明有点吃惊:“你又知道?”   “你不喜欢小孩子,我又不傻看不出来么。”   谭宗明锁了车:“我这几天反复琢磨,觉得其实你领养或者代孕,我都……没意见。”   赵启平挑起一边眉毛:“真没意见?”   谭宗明淡定:“你看凌远儿子就很可爱。”   赵启平大笑:“实话跟你说,我见过的不神经病的小孩子也就这几个。”   谭宗明咬咬上嘴唇啧了一声。   赵启平回头看他:“万一养出个和我一样的儿子,那多倒霉。”   “启平……”   “好啦好啦。我知道。咱俩有对方就可以了。对不对?”   二重赋格 39   39 小赵医生曰:你不非要叫我爸老丈人么,行啊,你还有丈母娘呢。加油。   出现了个挺罕见的事儿:小赵医生休息,谭总忙得乱转。   赵启平一大早准备出门,收拾得利利索索的。谭宗明身陷起床气,脑袋上飘片乌云,自己跟自己别扭。看赵启平精神抖擞的小样儿心里泛酸:“收拾这么整齐干嘛去。”   赵启平对着穿衣镜左右看看:“看我的一千度去。很久没去了。”   谭宗明抽抽鼻子:“别忘带钥匙。”   赵启平整理发型:“当然。”   上午谭宗明百忙之中打电话问车库:“赵启平去开车了么?是的就是那个赵先生。嗯记住哪辆都随便开,风神当然不例外。风神也记到他名下去,怎么折腾不用来问我。……意思就是他想拆车你就蹲边上递螺丝刀。”   谭陛下在会上听取报告。他靠在椅背上,叠着腿,一只手肘撑着扶手,食指点着太阳穴。报告里所有的数据完美地汇入他的大脑,当他用食指点太阳穴的时候,是在心算。当年在美国念书的时候谭宗明几乎像一部计算器一样的反应能力令很多人震惊。他热爱数字,并且完全不觉得计算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因为这是他的本能。他的大脑是精密的仪器,运行良好,毫无差错。   每当对着谭总汇报工作,很多人有一种模糊的感觉:自己面对着强大的,永远不出错的,没有丝毫个人感情的机器的检阅。   其实挺吓人的。   赵启平开着火红保时捷在车场转圈。他一直飙车,想甩掉以前乱七八糟的回忆。   比如拿菜花蛇吓唬自己亲爹。不应该选这种蛇,味道太大了。   车场的工作人员看着火红的车影绕着车场一圈一圈又一圈,自己都跟着焦虑起来。   晚上谭宗明邀请赵启平一起共进晚餐。最近几天他们没有在一起吃饭,不是谭宗明忙就是赵启平有手术。他们一起去谭宗明最喜欢的西餐馆,赵启平突发奇想:“哪天我给你做顿正宗法国家常菜吧。”   谭宗明切牛排:“……又是蔬菜汤?”   “你不挺爱喝的么。”   谭宗明严肃地咀嚼。两人相对无言,赵启平找不到话题。他看着白瓷盘子,忽然道:“你搜高原反应干什么。”   谭宗明笑:“你上辈子搞情报的?”   赵启平面无表情:“我是无神论者。”   谭宗明小心翼翼:“高原反应挺严重的问题。我以前从来没打算去西藏,一直以为高原反应顶多就是头晕,没想到死亡率还挺高……”   “其实……从高原下来也是有反应的。”   “比如?”   “醉氧。还有,不停地放屁。”   “……启平。”   “我比你知道高原反应有多危险。这几天我一直等你开导,或者教训我,关于父子亲情什么的。”   谭宗明笑一声:“我自己都没琢磨明白的事情,还开导教训你。”   赵启平扬起一边的眉毛。谭宗明喜欢他这个泛着坏的狡黠表情:“你知道,我爸去世挺长时间了。我和他没有什么话说,很少交流。我初中毕业就出国,一年更跟他见不到几次。赵教授有句话是很对的,父性行为需要学习,跟谁学?我爸技能生疏,就不要要求我掌握多纯熟了。”   赵启平吃东西。过了一会儿:“我妈想见你。”   谭宗明瞪着眼睛看他,叉子叮一声点在盘子上。老丈人也许是个难关,丈母娘就是天堑了。   “你和她……怎么介绍我?”   “一个朋友。”   “……啊。”   赵启平轻笑:“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爸吓人。我妈和蔼一些。我跟她的关系也没多紧张。虽然她对我其实可能也失望,但毕竟母性摆脱不了激素机制,她挺爱我。”   谭宗明还是有点愣。   “我小时候吧,父母的一些‘朋友’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笑嘻嘻告诉我‘你妈怀你的时候不想要你呢!好险就没你了!’这种话题。我哭着问我妈,她也没否认。成年以后我认识到两件事:第一孕育在更多时候其实都是意外事件,很多孩子的出生不是‘爱情结晶’只是避孕失败。第二这种贱人真是遍地存在。”   谭宗明沉默半天,一句话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两朵奇葩,诞生一朵小奇葩,谁说不是“结晶”啊。   附院知名小特权阶级在等爸爸。亮亮在院长办公室写作业,写着写着有敲门声。亮亮学着凌远的声口装模作样:“请进。”   赵教授找凌远有事,却听见小孩子的声音。他有点惊奇,打开门一看,院长办公桌后面坐着个小不点,一脸严肃。   赵教授乐了:“你好,你是院长吗?”   亮亮跳下椅子,颠颠走过来,还是一脸严肃看着赵教授:“您好,爸爸不在。”   赵教授惊讶:“你是凌远的孩子?”   亮亮点头:“您,请坐。”   赵教授坐在沙发上看亮亮在饮水机里接水,端过来:“请喝水。……嗯,伯伯?”   最近亮亮遇到一个巨大的烦恼。这个烦恼来自称谓,姐姐阿姨之类的特别容易得罪人。他问过李警官,李警官回答:一律往小了叫。眼前的赵教授往小了叫叔叔,有些勉强。叫伯伯吧,希望他不要生气。   赵教授大笑:“什么伯伯,太给凌远这小兔崽子面子了。你得叫我爷爷。”   亮亮依旧那么严肃:“爷爷好。”   赵教授看着他,伸出手:“过来。”   小不点显然很戒备,按兵不动观察他。赵教授微笑:“我是你爸爸的老师。”   亮亮点头:“哦。”   赵教授并不气馁:“骨科的赵叔叔你认识吗?我是他爸爸。”   亮亮恍然大悟:“你就是赵叔叔的爸爸呀。”   赵教授一顿:“……嗯,我是他爸爸。”   小不点对赵教授亲热很多:“您等等。”他小跑回写字台,拿起一包包裹整齐的家庭自制小饼干小跑回来:“给您!”   赵教授稀里糊涂接过小胖手塞过来的东西,一看是一包饼干。梯形三角形,切得十分即兴发挥。   “嗯?什么意思呀?”   亮亮笑眯眯:“赵叔叔最爱吃这个啦。”   赵教授笑:“这是你妈妈做的?”   亮亮摇头:“爸爸做的。每次我要等爸爸的时候,爸爸就做小饼干给我。”   赵教授看着小饼干:“你爸还会下厨呢。”   亮亮坐在赵教授身边,晃动小腿:“爸爸最好啦。”   两个爸爸都是哦。   赵教授心里一动:“你经常这样等你爸吗?”   亮亮点头:“是呀。”   “你不会不高兴吗?”   亮亮很奇怪:“为什么你也这么问?不会呀。我等爸爸一起回家。”   赵教授一愣:“还有谁这么问?”   “赵叔叔啊。”   赵教授苦笑:“你赵叔叔这么问的啊……你赵叔叔小时候经常被我扔在医院里。我说让他等我,等着等着我就忘了。有一次连着做了两台大手术,我自己回家才发现孩子没带上。我是个坏爸爸,对不对?”   “哦呦。”   赵教授捏捏他的脸:“小饼干送我吗?”   亮亮点头。又想起来:“赵叔叔说没人给他烤饼,他很难过。”   凌院长做完手术开完会,急急忙忙往办公室走。亮亮自己一个人呆着他不放心,又不能把亮亮锁办公室里。上次小混蛋跟着赵副主任去吃饭,回家就被凌院长警告了。不准随便跟着人跑,起码要让他提前知道。   凌远一推门,就愣了。赵教授搂着亮亮,很慈爱的样子,乐呵呵地不知道说什么。亮亮听得挺认真,还带提问的。凌远咳嗽一声:“赵教授。”   赵教授的笑意在脸上没退下去,连带着看凌远都慈爱了。赵教授当年以严厉著称,知名大魔王。凌远虽然不能算他嫡系徒弟,也是在他手下度过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的。被他这一看,肝胆俱颤。   “你……倒是有个好儿子。”赵教授感叹一句:“虽然你不怎么样。”   处理过公事,轮到私事。赵教授非常谦虚地跟凌远请教烤小饼干的配方。凌远感觉到一阵由内而外的窘迫:“面粉鸡蛋糖,糊弄小孩儿用的,哪儿有什么配方……”   赵教授看凌远。   凌远连忙找出一张纸估计着写出经常糊弄亮亮用的烤制小点心的各种“配方”,赵教授珍而重之地收起来。临走之前捏捏亮亮的脸蛋:“多聪明的好孩子。”   送走大魔王,凌远长出一口气。亮亮学他,也长出一口气。凌远弹他脑门:“你出什么气?当年你爹我拼了老命也没得老魔王一句夸奖,这一小会儿他夸你几回了?”说着觉得不解气,又弹一下:“行啊你。”   亮亮捂住脑门:“青出于蓝,禾禾。”   赵教授开着车去附近超市,买了一个厨房用电子秤。   二重赋格 40   40 小赵医生曰:爱情,还真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   谭陛下持续焦虑。他在衣帽间长久地沉思,检索中老年妇女爱看什么电视剧,旁敲侧击赵启平丈母娘口味,甚至在网上付费下载了两本赵夫人的专著论文。   赵启平告诉他:不必费劲。   未知是可怕的,未知令人充满想象,谭陛下用想像给自己塑造了一位牙尖嘴利刻薄无比的岳母。赵启平乐得看他忙活,甚至给他加油鼓劲。   谭宗明不断地完善自己初见岳母的计划,一次突然问:“你不要生气,能不能告诉我你父母……相处得好吗?”   赵启平撑着下巴看他:“干嘛,调研?”   谭宗明咳嗽一声。   赵启平笑:“他们俩相处挺好。”   谭宗明心说我以为你父母离婚了呢。   赵启平看他:“我知道你嘀咕什么。他们俩感情确实不错,而且当年是我爸追的我妈。”   谭宗明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岳父,嗯,想象不出来他怎么追人:“岳母魅力很大。”   “因为她足够优秀。”赵启平一耸肩:“我爸喜欢优秀的人。她那个专业女生非常少,她能把大多数男同学踩在脚底。我爸就觉得她迷人极了。”   “……啊。”谭宗明笑了:“你父母当年结婚的聘礼嫁妆是不是双方从小到大的成绩单。”   赵启平自己默默地削了个苹果。   “不是吧,真有?”   赵启平耸肩:“谁知道,估计真有。”   谭宗明呲牙咧嘴地想像自己老丈人谈恋爱,想着想着就张着嘴开始笑。赵启平把苹果塞他嘴里:“不管你现在琢磨什么,停止。”   然而陛下还是焦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惶恐不安的感觉,通常都是他让别人惶恐。赵启平一片平静。   约吃饭的大日子终于到来。谭宗明试穿了几身西装,全都不满意。赵启平穿得很随意,圆领棉衫牛仔裤,弄得谭宗明也得往休闲上走。谭宗明没办法:“你配合我一下,今天是我的重要日子。”   赵启平看着他乐:“我认识她相处三十多年,不讲究这个。”   谭宗明无法,只好穿着POLO衫休闲裤,一脸庄严地开车。   “手不要抖。”   “哪有。”   “开不了车就我来,安全第一。”   “我没抖。”   到达赵启平父母家,是一片联排别墅小区。每户都有个院子,几乎所有院子都种菜,乱搭乱建着爬蔓的架子,只有赵教授家院子里种满了……花?这是玫瑰还是月季。   谭宗明觉得自己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跟在赵启平后面飘。他突然决定以后对待晟煊的中高层们一定要和蔼,太不容易了。   “今天我爸不在家,只有我妈。”赵启平按了门铃,双手揣裤兜,站在夕阳暖风里,有点少年的意思:“所以我很开心,你也不用紧张。”   “你爸知道会难过。”   “他不知道才奇怪。”   赵启平看谭宗明凝望铁艺栅栏里的花,笑道:“我们家不种菜,因为谁都没时间伺候。花长好长坏听天由命,竟然每年开得不错。”   对讲机还没有人应,谭宗明站在门口和赵启平扯淡:“种花也挺好的,多有情调。嗯,还挺香。”   赵启平回头看他,跟他聊天,没有发现客厅落地窗边上的窗帘动了一下。谭宗明瞟了一眼,当作没看见。对讲机里一个很悠扬的女声应门:“启平回来了。”   赵启平听见,转过头去,温声道:“妈。”   谭宗明听到花园门的锁咯噔一响。   他深吸一口,跟着赵启平走进花园。   谭宗明第一眼看见赵夫人,愣了一下。因为……很一般。   他自己脑补的尖酸刻薄高贵冷艳全都没有。干净,整齐,普通。干练并且有自我约束力,智商超群极具职业修养——这简直都让谭宗明亲切了,他周围优秀的女士们大多数都是如此。   赵夫人亲切有礼,但很有距离感,礼貌是凉凉的礼貌。谭宗明在网上搜她那金光璀璨的履历,哗啦啦一长串。赵教授两口子都是履历能吓死人的,天作之合。   赵启平伸手,搂住赵夫人,含混地撒娇似的喊了一声。赵夫人拍拍他的背。   谭宗明看着他们笑:“您好,我叫谭宗明。”   赵启平松开赵夫人,赵夫人和谭宗明握手。赵启平打开客厅门:“妈,咱们进屋吧。”   他率先进客厅,赵夫人看谭宗明一眼,微笑:“表不错。”   谭宗明低头看右手,他今天依旧戴着仿制老虎表——在此之前赵启平戴了许多年。他突然觉得一盆凉水泼下来。   “老谭,快进来。”   赵夫人不会做饭,因此叫了一家酒店。谭宗明帮忙摆盘,然后食不知味地吃了一顿饭。赵启平对着母亲比对着父亲活泼一点,虽然也有限。赵夫人也是矜持的,只是毕竟是母子,他在她身体里生长了将近十个月,实在是不能更亲密的距离。   谭宗明在一边愣神,母子俩聊天聊到什么地方,赵夫人无意道:“谭先生,你说是吧。”   谭宗明回神:“嗯。啊?”   赵夫人还是笑:“启平的运算能力,有点慢了。”   谭宗明出了冷汗,幸亏刚才没乱答应:“算什么?”   赵夫人喜欢玩儿心算,加减乘除次方开方,数字越算越大。赵启平开始还能跟上,后来就得用纸笔。算了半天谭宗明凑过去看,随口道:“错了。”   赵启平怒视他,他咳嗽一声:“是错了。”   赵夫人笑着看他:“那你说是多少?”   谭宗明说了个数。赵启平拿着手机一按,谭宗明是对的。   赵夫人惊奇:“你也喜欢心算?”   谭宗明点头。来之前赵启平耳提面命,千万别耍他以为的幽默,也别乱开玩笑。因此他决定实话实说:“我是做生意的,得算钱。钱不能算错了。”   赵夫人大笑:“你真幽默,谭先生。”   谭宗明郁闷,看赵启平一眼:你真是你妈亲生的。   心算游戏变成谭宗明和赵夫人玩。谭宗明一力巴结岳母,阿谀奉承什么都来。算到后面不尽兴,听说赵夫人也爱打桥牌,三个人打起来。凑不够四个,略改了改运算法则。各个有输有赢,玩得很愉快。   打完一轮赵启平洗牌,扑克牌在他手指间飞舞。谭宗明练过很多洗牌的帅招,可惜都练不好。赵启平对自己手指的掌控力非常精准,到底是外科医生。   “爸说要去西藏,您知道吗?”赵启平忽然道。   赵夫人很平静:“知道。”   “您不反对?”   “不反对。”   赵启平放下牌:“他年纪大了。”   赵夫人点头:“这次我要跟着去。”   赵启平震惊:“你也去?”   赵夫人微笑:“我也去。”她用手指敲敲桌面,看着这个和自己几乎完全不像基本白生的儿子:“当年临时决定你爸去西藏太突然。我怀着你, 没办法。你出生之后外公外婆虽然能帮忙,但我觉得还是不要离开你。这次你爸再去,我要陪着他。”   赵启平有点无措:“我以为你会阻拦……”   赵夫人笑而不语。   入夜,临走之前赵夫人笑道:“你的名字是你爸起的。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赵启平没什么表情:“开启心智吧,平庸的人。”   赵夫人轻轻拍他的脸:“你呀……”   赵启平打断她,他真不想听什么感情寄托的事情,黄花菜早凉了:“关于去西藏,我觉得你们还是要慎重考虑。他心脏这几年越来越差,我看他今年的体检数值不是很理想。高原反应不是闹着玩儿的。”   谭宗明开车往回走,开着开着笑起来。赵启平莫名:“你笑什么。”   “我一直以为你父母关系不好。”   “他俩是志同道合的合作伙伴,怎么能不好。”   “那我羡慕你。”   “嗯?”   谭宗明咧咧嘴:“我父母关系就不行。死了都不埋一个地方。”   赵启平等他解释,谭宗明笑:“其实也没什么原则性错误。据说他们年轻的时候也是……处得不错。我爸是个从来不听别人话的人,当初说回国就回国,根本没问我妈。我妈完全不爱这里,完全不想回来。回来之后一直很抑郁,足不出户,拒绝跟我爸说话。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我爸站在我妈门外,转了一圈回自己屋。”   谭宗明耸肩:“他们两个。”   赵启平咬自己手指。谭宗明的父母离心离德,他的父母志同道合,都是和别人没关系的,亲生子女也是别人。爱情只存在于两个人之间,直到消失,也还是两个人的事。   赵启平忽然问:“你的名字谁起的?”   谭宗明回答:“我妈。”   “什么意思啊?”   “不清楚。也就字面意思,赞美祖宗英明神武顺便祈求保佑?”   赵启平笑:“我有点后悔没问自己这名字什么意思了。其实,你信不信大多数人的名字都是父母随口一叫,或者当时看的电视剧人物叫这个,名字就确定了。”   “所以喽。大多数人都是随便出生,随便命名,随便长大的。随便有随便的好处,随便自由。”   赵启平看着谭宗明笑:“谢谢。”   “谢什么。”   “老谭,咱俩之间的爱情能存在多久?我忽然觉得没孩子也是好事。”   “直到死亡。”谭宗明很平静:“那天晚上我发现我爸站在我妈门口发呆,你知道我想什么吗?我告诉自己,这要是我,就踹门。”   赵小狐狸坐在副驾驶上撑着头歪着脸看他。   谭大老虎冷笑:“还回自己屋。矫情个屁啊。”   二重赋格 41   41 小赵医生曰:有家了。很好。谭先生,过门吧。   半夜,甜美的梦境被一阵手机铃声锯得粉碎。   赵启平从谭宗明怀里拔出自己脑袋,坐起来闭着眼摸手机。摸了半天摸到了,接起来,瞬间进入顶尖骨科医生模式。   “嗯,好,我知道。多少层楼?目前怎么样?其他科室的主任都到了吗?好的我马上。”   赵副主任跳下床找衣服,谭总眯着眼看他:“又有急诊?”   “跳楼的。据说很严重。”   谭宗明下床帮他找收拾,赵启平穿上外衣:“别起来了。醒这么早睡不着又得难受,今天别开车。”   “行我知道,今天不忙,我能找时间打个盹。”谭宗明在自己衣服下面翻到赵副主任的领带:“这领带还系吗?”   “来不及熨了我办公室里有备用的。”   期间赵副主任又接了几个电话,他沉着地问几个指标数值:“你们都别慌。胸外林主任到了?很好我马上到。”   谭宗明在他后面着急:“鞋!鞋!”   五分钟之内战斗准备完毕,赵启平亲谭宗明脸一下:“早饭要好好吃,不准乱吃安定,难受就在办公室里养神,乖乖的。”   赵副主任到附院,其他几个主任都到了。跳楼的是个姑娘,原因是家里逼婚。医生们投入抢救,姑娘的父母在抢救室外面哭天抢地声嘶力竭。   姑娘还有意识,她跳下楼那一刻就后悔了。面部骨折,她整个脸青紫肿胀,插着氧气管颤抖。   赵副主任发现她在流泪。   他弯下腰,温柔道:“别害怕,别害怕。我们会救你。”   从凌晨抢救到中午。所有医生们疲惫不堪,赵副主任被姑娘的父母抓着胳膊,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她怎么样?以后还能走吗?还能活动吗?会不会瘫?”   赵副主任深深吐口气:“还需要观察,您别急,我们一定会尽力……”   姑娘的母亲嚎啕:“她不能瘫,不能瘫呀,你们可一定要救她呀!”   中午赵副主任强迫自己去食堂吃东西。饿过劲,又累过劲,让他有点恶心。隔壁桌护士们聊天,八卦今天跳楼送进来的姑娘。总之就是一则社会新闻,前途大好的年轻女性被母亲以死相逼嫁人,不嫁母亲就要跳楼,然后……姑娘自己跳了。   赵副主任默默吃东西。   所有医生都知道,这姑娘下半辈子完了。   赵启平往自己嘴里塞了勺汤,咽下去。再塞一勺,咽下去。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很疑惑。这样的病人,强行抢救回来是不是正确的。   不要矫情。赵启平跟自己说。   谭宗明早上送赵启平出门,在卧室里转了一圈。太紧张起床气没来得及开始,一时之间有点空虚。昨天玩了个小游戏,地毯上到处是衣服。他从一堆衣服里捡出小赵医生的“家庭专用医师袍”,蒙在脸上,向后一倒,栽进床里。   勉强有点迷糊,手机响。谭宗明忍着不发作,接起来。那边报告谭宗明一个不知道是好是坏的消息,谭宗明板着脸:“确定么。”   过了一会儿,谭宗明又问:“需要我去吗?”   最后,谭宗明沉默着挂了电话。   跳楼的姑娘没脱离危险期,必须在ICU。姑娘的父母不知道怎么就认赵副主任,什么都要去问他,在他办公室进进出出。赵副主任不是主治,护士长提醒他当心,万一姑娘出点什么事她父母肯定要找他麻烦。   赵副主任自己心里也清楚,但是一看姑娘的母亲哭得面部极度浮肿,眼睛只剩一条缝,心里就软了。他想起ICU里面部骨折的姑娘,脸也是肿的什么也没有了。   姑娘的父亲一直问,会不会瘫?会不会瘫?又黑又矮又胖的男人脸上有股不耐烦的神气,他蹙着眉思考如果真的瘫了,那就是麻烦了。妻子没完没了的哭号令他心烦意乱,哭个鸡巴,有用吗?   赵副主任只能把目前的观察结果告诉他们,很不乐观,早做准备。   姑娘的母亲晕过去了。   晚上共进晚餐。老谭小赵约定,一天当中起码有一顿要一起吃。   谭宗明和赵启平都有点沉重,两个人没交谈。吃完晚饭回晟煊的路上,赵启平有些昏昏欲睡。他仰在副驾驶上,看窗外。   “老谭,你父母当年对你的婚姻……有要求吗?”   谭宗明笑了:“不知道。没来得及。你呢?”   “我父母……本来就觉得生殖不是必要的事情。应该是没有。”   “怎么突然这么问。”   “今天接收了个病人。家里逼婚,跳楼,基本上,高位截瘫。”   谭宗明遇到红灯,停下来。   “我觉得……咱妈应该是看出来咱俩的事儿了。或者说有点感觉。咱爸咱妈对你爱人的性别有要求吗?”   赵启平笑了:“有要求又能怎样。社会新闻上父母通常用的招,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们俩谁用得出来。”   绿灯。谭宗明继续开车:“我父母对我的婚姻即便有要求我也不在乎。他们自己都没处理好,就不要多事。”   “……人都去世了。老谭。”   谭宗明没说话。   又过一会儿:“我外公外婆的事儿,有头绪了。”   赵启平转头看他。   “一九五零年,舟山撤军。”   赵启平有点震惊:“你外公外婆是……”   “五零年的时候奉命跟着舟山撤军撤往台湾。五零年之后……基本上没有地下党活得下来。”   赵启平这一代都知道二六大轰炸,赵启平的外婆还在的时候天天跟他讲“没有水没有电没有吃的”。   “不确定,确定不了。无主的骨灰非常多,陆续有很多人去找。有一段时间军营里天天毙人,尸体太多堆在一起,谁都分不开谁。乐观地想也许是隐姓埋名活到终老,但应该没那么幸运。”   赵启平撑着头看谭宗明的侧脸。夜景霓虹下面谭宗明的侧脸线条锐化,像古旧的黑白电影里英俊的男主人公。   赵启平伸手摸摸他的脸:“有没有兴趣看看咱们的新家。”   他买房子这件事,谭宗明没有跟着掺和。赵启平一力决策。谭宗明笑笑:“好啊,你是一家之主。”   进入晟煊上楼之前值班前台叫住谭宗明:“谭总,有您的快递。”   谭宗明走过去:“什么时候送来的?”   前台回答:“六点多。”   是只方形的盒子,谭宗明疑惑,除了重要文件,他实在没有用快递的习惯,也从来不网购。即便是重要文件,收件的肯定是秘书小姐。   “行了放着吧。明天再说。”   谭宗明瞄了那个小盒子一眼,走了回去。赵启平等他一起乘电梯:“不拿上去看看?”   “嗨,谁知道是什么东西。文件快递都是冯主任收,哪有寄给我的。恶作剧或者骗局吧。”   赵启平一边走一边笑:“骗到你头上了。”   前台最近减肥,饿得嗅觉敏锐。谭总没拿自己的快递,那小盒子就孤零零地放着,莫名其妙还有股香味儿。前台抽抽鼻子,谁给谭总寄饼干啊,这不有病吗。   第二天赵副主任休班,亲自开车带着谭总去看新家。半新的小区,离晟煊附院有点远,不过有车就不算问题。面积不大,坐北朝南,通风良好。   “挺不错的。房主为什么卖房子?”   “跟着女儿移民了。国内的房子处理掉。”赵启平打开窗,有清风穿过:“我挺喜欢这通风的。待会儿领你去菜市场转转。”   谭宗明活这么久去农贸市场的次数屈指可数。他看着赵启平笑:“等搬来我早上去买新鲜菜。”   “拉倒吧,你起得来吗。”   “你爱吃我就起得来……你除了菜汤会做其他菜的吧。”   赵启平想起来院座对付小哦呦的金句:“有的吃就不错了,挑三拣四!”   谭宗明伸手搂住赵启平:“这是我们的家。”   “嗯。”   “谢谢。”   谭宗明亲吻赵启平的耳朵,脖子,手指:“谢谢。”   赵启平亲回去:“等我把剩余事情都处理好,就……嗯,迎你过门。”   谭宗明大笑:“我要聘礼。”   二重赋格 42   42 小赵医生曰: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我们心中充满热情来到你的圣殿里!   小李警官和亮亮在茶几上分饼干。这一次老凌同志做的饼干中正方形很少,于是他们俩都想要。凌院长手机响,他本人在厨房炒菜抽油烟机声音太大听不清。小李警官站起来去接:“喂?您好?”   凌远正忙着,李熏然打开厨房门,手里举着个手机:“老凌,电话。”   凌远一手拎着铲子一手拿着手机走出厨房:“喂?啊赵教授,您好。”他看一下自己锅里炖着的排骨:“哦不忙,您说。”   赵教授在那边踟蹰:“哦……你平时都给你儿子做饼干?”   凌远一愣:“是的,饼干,烤饼,我其实也只会做简单的。”   赵教授深思一下:“那么他吃了是什么反应?”   凌远心说我儿子吃我做的饼干还能什么反应,病理反应?临床反应?   “我是说……他会感动吗?”   凌远扫一眼趴在茶几边上分饼干的两个人:“没……看出来。”   等赵教授挂了电话,凌远直愣愣问道:“你们俩,吃我的饼干什么感想?”   李熏然和亮亮每个人手里抓着一把,还往嘴里塞,听凌远这么问,两对圆圆大眼睛眨巴着看他,非常不解。李熏然试探着:“挺……好吃的。”   “……嘴里有东西的时候不准讲话。还有马上吃饭了,今天有秘制排骨,你们俩谁少吃谁亏。”   亮亮从小李警官手里抠出一枚正方形的,丢进嘴里:“最后一块。”   又过了几天,房子落实。赵启平和谭宗明的名字总算出现在一个红本本上,也算了了一桩心愿。房子三年前装修,当时装得很下本,现在看上去也不怎么旧。赵医生的意思是,换掉卫生间里的浴缸马桶,其他的不用动了。谭宗明没有什么意见。   浴缸马桶换起来快。礼拜天赵医生开车载着谭总再去一趟新家,到处转一转。前住户很礼貌,搬走之前打扫了。但是在医生眼里,卫生死角非常多。换浴缸马桶到处都有土,也得彻底清除掉。   “得打扫打扫。”一共就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带个小阳台,赵启平前后一转:“其他都挺好。”   谭宗明马上拿出手机。赵启平看他:“你干嘛?”   “打电话给保洁公司啊。”谭宗明不解:“不是要打扫?”   赵启平竖起一根手指,在他脑袋上一戳:“费那个钱?我带你来干嘛?”   谭宗明恍然大悟:“你打我主意!”   赵启平一摊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他们俩人到小区门口超市买清洁用品。谭宗明从来不知道刷厕所还有这么多门道,他看着一大排清洁剂感慨:“科技在进步。”   赵启平推着推车:“要不要把今天晚上要吃的买了?”   谭宗明看他:“出去吃呗,去面馆?”   赵启平对比两瓶洗碗剂:“懂个屁啊,搬新家要做一顿饭的。”   谭宗明有点儿惊恐:“你又要炖蔬菜汤?”   赵启平怒视他:“你不是喝得挺欢?”   谭宗明苦着脸:“你们医院怎么那么多神人,韦主任还有个神妈。”   赵启平推着车往前走:“韦主任的蔬菜早吃完了。送你纯天然蔬菜你还不高兴。”   最后拿了几包方便面一些香肠一兜鸡蛋。   回到家,赵启平把谭宗明打扮起来。戴上口罩,围上围裙,套上手套。谭宗明前后照照镜子:“哎哟,这扮相。”   赵启平自己也武装:“开工。”   重点是厨房卫生间。卫生间赵启平负责,厨房分给谭宗明。谭宗明拿着去油清洁喷剂和海绵清洗瓷砖。旧抽油烟机拆走了,只剩陈年老油的痕迹。戴了口罩,去油喷剂还是挺呛人。谭宗明蹲在墙角,缓一缓。   我好歹也是堂堂的……是吧,竟然有一天捂个口罩蹲在厨房刷墙壁。谭宗明跟自己发牢骚,卫生间里传来赵启平闷闷的声音:“老谭刷得怎么样了?”   谭宗明叹气,认命,接着刷。   折腾到下午,正好家具店来送床。家具赵启平没着急,只是先网上订了张床。两个卧室一个堆满了赵启平从租屋里搬来的东西,另一间大点的刚打扫好,空的。家具店的人把床组装好,赵启平和谭宗明把床垫抬上去,赵启平脱了围裙铺床。谭宗明搬个马扎坐在门口:“哎哟,我的老腰。”   “要热爱劳动。”   谭宗明靠着门,欣赏赵启平忙来忙去的小样:“卧室要认真对待。”   赵启平套床笠:“我哪间屋子没认真对待。”   谭宗明轻笑:“卧室是我的主战场。”   赵启平很坦然:“这倒是真的。目前为止各项‘性能’都不错。”   把东西收拾妥当,到了晚上。赵启平让谭宗明去洗澡,他在厨房清洗新厨具然后下方便面。卫生间被他彻底刷洗,一股浓郁的消毒水味。谭宗明在销魂的味道里洗了个澡,觉得自己灵魂都升华了。   “你用了多少消毒水?”谭宗明穿着赵启平的浴衣站在厨房外头:“我鼻子里都是这味道。”   赵启平看他一眼:“洗好了?面条也快好了。”   谭宗明抽抽鼻子:“你在煎东西?”他凑进去一看,赵启平在煎香肠,煎之前切两下,放进油锅之后炸膨胀了就是一只小章鱼。   “你手真巧。”谭宗明感叹:“我一直以为这香肠就长这样呢。”   赵启平嫌他碍事:“先出去,好了我叫你。”   客厅没桌子,在地面铺上一大片报纸,架上赵启平的床上用电脑桌,两个人盘着腿对着坐,一人一只大碗。谭宗明心里有点难以名状的兴奋,他和爱人正在经历乔迁之喜,他们组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家庭。一切刚开始。   谭宗明抱着大碗乐不可支。   吃完面条谭宗明蜷着不动。他今天绝对不洗碗。赵启平拿着碗筷进厨房洗了:“看把你吓得。本来也没打算让你洗,你洗碗我不放心。”   谭宗明从地上爬起来。一直坐在地板上硌屁股,今天累一天他想躺着。赵启平洗了碗,再去洗澡。谭宗明躺在床上听水声,幻想赵启平在洗哪个部位。他第一次觉得水珠撞击的声音挺好听——水珠落在赵启平的皮肤上,滑下来。   谭宗明翻个身。   赵启平穿着浴衣出来,拿着毛巾擦头发。他也挺累,不过为了新家都值得。谭宗明躺在床上,他轻声问:“老谭?睡着了?”   谭宗明睁眼:“没,我有点认床。”   赵启平坐在谭宗明身边,谭宗明蠕动着靠上床头:“能不能弹吉他给我听。”   赵启平看一眼钟:“好吧,不能弹很久,影响邻居。”   谭宗明神情有点迷茫:“好。”   赵启平把吉他拿来,坐在床边看着谭宗明微笑,轻轻拨弄琴弦。声音不大,曲调听上去也简单。谭宗明听着耳熟:“咦,《欢乐颂》?”   赵启平温声道:“也可以叫《第九交响曲》。”   谭宗明仰面躺下,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他静静听着。   “这是第四乐章,精华部分。通常听到的有人声的就是这一章。高潮部分属于二重赋格,追逐,问答,节奏强大。我个人理解《欢乐颂》的主题是勇敢与刚毅。对于幸福的渴望,百折不挠,一往无前。总有一天,艳阳破云,冰消雪霁。总有一天,我遇见你……”   谭宗明呼吸平稳,睡着了。   赵启平停下吉他,轻轻亲吻他的脸:“做个好梦。”   第二天两个人起得都有点晚。连滚带爬地穿衣服洗漱,谭宗明一溜小跑上车。赵启平跟在后面坐进副驾驶:“别慌,千万稳住,还有时间,慢慢开。”   谭宗明一转方向盘,潇洒地倒车出去:“我知道我知道,我怕耽误你的事儿,今天怎么就没听见手机闹钟响。”   赵启平叹气:“我也没听见。”   ……然而,堵车了。   赵启平一口血喷出来:“这么早就堵?晟煊去附院好像从来没堵过啊?”   谭宗明攥着方向盘越攥越紧:“你查查这条路的路况。”   赵启平用手机翻,气坏了:“这条路平时就堵……”公交线路周围环境风向便利程度甚至商圈之类的都考虑进去了,就是忘了要查堵不堵。毕竟现实中地图和实际路线完全两码事。   谭宗明额角青筋绷出来。赵启平宽慰他:“别急,我不急……”   谭宗明咬牙切齿:“你不急,我内急……”   赵启平一捂脸:“卧槽……”   谢天谢地堵的时间不长,谭宗明开到晟煊门口开车门就往下跑。赵启平在后面吆喝:“我开车直接去附院了!”   谭宗明克制地狂奔。   中午赵启平给谭宗明打了个电话:“怎么样啊?”   谭宗明表示小意思:“一切顺利。”   赵启平想起谭宗明的狼狈表情哈哈大笑:“那里还好吗?还能用吗?”   谭宗明淡定:“你可以试试么。”   赵启平啧啧:“可别有事,你全身上下就那里灵活机动。”   谭宗明咳嗽:“新家吧,等休假再去?”   赵启平叹气:“我正想说,平时咱俩上班,还是老老实实窝晟煊吧。你看你今天早上急得,起床气都忘了发作了。”   “……理解万岁。”   二重赋格 43   43 小赵医生曰:谭宗明,自从爱上你,我每天都过得跟段子似的。   附院繁忙的一天,从赏心悦目的散会开始。   凌院长领着英俊的各式菁英们穿过走廊,而后主任副主任各找各妈,各回各科室。赵副主任今天坐诊,迈着模特步路过挂号区。昨天晚上老谭说起来爷叔好像腰不大好,赵启平心想要不要回佘山看一看。   赵医生埋头看诊,一边看一边庆幸自己今早上喝水不多。电脑叫号,叫着叫着叫了个挺怪的名叫米沙伊勒。赵启平可以使用英语法语,倒不在乎是不是外国人。他低着头写写划划:“您好,哪里不舒服。”   对方笑了:“小赵医生。”   赵启平一愣:“爷叔?您怎么来了?”   管家先生打扮得一丝不苟,坐着也腰背笔挺:“我腰不大舒服。”   赵启平有点慌:“噢噢噢您趴到诊疗床上……稍等。”他倒着按圆珠笔想把笔芯按回去,结果圆珠笔弹起来,戳到他脑门上,划了好长一道。管家先生表情没变,依旧微笑看着他捂着脑门:“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笔呢,唉我笔呢,啊算了,您先……”赵启平站起来,一拽诊疗床上的卷筒式一次性床单重新铺好:“您先趴上去。”   管家先生趴上去,赵医生掀开他笔挺的衣服:“您看……这样痛吗?”   管家先生很温和:“不痛,但酸胀。”   赵启平清清嗓子:“那这样呢?”   “嘶……很痛。”   “怎么个痛法?”   “类似于……花香在空中缓缓散开。”   赵启平吞咽一下:“就,弥漫性疼痛呗?”   “嗯是的。”   “四肢,我是说胳膊和腿疼吗?”   “没有不适。”   “先拍个片。您放心,腿没有不舒服问题就不会很大。”   管家先生慢慢坐起来,下床,整理衣服。老先生的服饰停留在六十年前,很经典的欧洲绅士。排队挂号的时候有个小年轻很惊叹:“老爷子潮啊!”   “那么潮是什么意思呢?”管家先生问赵医生。   赵医生敲电脑:“就是说,您很时髦。”   管家先生一愣,笑道:“我以为我很守旧,原来又成了时髦。总是这样轮回。”   去拍片之前,赵启平有点担心,毕竟老爷子足不出户:“您……知道怎么拍片吗?”   “我可以问问。这里的护士姑娘们都很礼貌。”   “因为您魅力大嘛。”赵启平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状态,虽然脑门上还是有一道圆珠笔痕迹。   管家先生想了想:“刚才我看见你抱孩子。”   赵医生睁大眼睛:“啊?抱孩子?”   管家先生比划一下:“那个小病号,一直哭的那个。你抱孩子的姿势很标准。你喜欢小孩子吗?”   赵医生挠挠脸:“小孩子是希望嘛。”   管家先生临别和他拥抱:“你很好。你是好医生。”   赵启平努力回忆自己对管家先生干什么了,好像都很平常?管家先生打开门,对着门外挤做一堆随时破门而入的人群微微一笑,礼貌让开。   亮亮这两天过得很滋润。小李警官给他定做了两套小小的医师袍,和凌院长身上的款式一模一样,看着跟亲子装似的。亮亮在医院等爸爸的时候喜欢穿上,医院的医务工作者们看见他就笑。   “以后要当医生呀?”   “可以考虑。”   亮亮在会议室门口看平板,今天的“平板份额”还没用完。主题讲一个很著名的双面间谍,把中统涮得团团转,建国后死在自己人的监狱里。亮亮看得正投入,旁边坐下一个人:“小医生,你在看什么?”   亮亮用手指戳暂停,歪头看边上。   “咦爷爷您好。”亮亮很喜欢管家先生:“您哪里不舒服?”   管家先生手里拿着一个大塑料袋,里面是X光片:“腰有点痛,过来看看。”   “那是赵叔叔看的吗?”   “是呀。”   亮亮很担忧:“为什么腰疼呀?”   管家先生长叹:“老啦。机器的零件用多了都磨损,何况是人。”   亮亮摸摸管家先生的大腿,似乎在安慰他。   管家先生笑着问:“我能问问你在看什么吗?”   亮亮举起平板:“纪录片,双面间谍。”   画面定格在一副黑白照片上。年轻英俊的双面间谍,心怀无限的希望眺望着远方。他那时尚不知道自己将要走的道路和面对的人生。为了更像一个中统特务,几年之后他开始吸大烟。在别人的“黎明”之后,他的天却彻底黑下来。被捕,冤死狱中,将近九十年代才平反。   “他很厉害。”亮亮很兴奋:“太了不起了。”   管家先生沉默一下:“亮亮崇拜这样的人吗?”   亮亮收回平板,一脸仰慕:“是的,多聪明的人。”   “牺牲,或者奉献。”管家先生轻声道:“这种人献出的是一切。非常的苦。尊重他们就可以了,不必……成为他们。”   亮亮眨着眼睛看他:“啊?”   管家先生想微笑,但始终没能成功。他悲伤的表情令亮亮难过:“爷爷,你怎么啦?”   “你是不是有两个爸爸?”   亮亮很大方:“是呀。”   “啊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也有两个爸爸。”   亮亮晃动小腿,看管家先生。管家先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皮制相框,里面是不大的黑白相片。已经发黄,黄昏的颜色。他递给亮亮:“我能保存下来的唯一一张。”   亮亮双手接过来一看,照片上的人穿着老旧的纪录片里经常出现的四十年代土色军服,戴着小檐解放帽,左胸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胸章。军服不是很合身,明显大很多。眼神平静淡然,却藏着悲伤。   “他不高兴。”   “他离开这里之前照的。”管家先生凝视着照片里的人。依旧那么年轻,那么瘦削。喜欢小孩子,喜欢抱着他教他唱中文的童谣。   “我是他们领养的孤儿。”管家先生讲这一部分的时候倒很坦然:“他把我从孤儿院领出来,告诉我我还有另一个爸爸。另一个爸爸很威严,并不常笑,心事很重。可是他对我也很好,握着我的手教我写毛笔字。”   “那怎么只有一个人呀?”亮亮看照片。   “因为……我还很小的时候,就和他们分开了呀。”   亮亮偎着管家先生:“爷爷不要难过。”   秘书小姐路过前台,前台终于忍不住:“冯主任……”   秘书小姐走过去:“怎么了?”   “这个谭总的快件,要怎么处理?”   秘书小姐惊讶:“谭总的快件不是都寄给我?”   “这个快件是直接寄给谭总的。当天我就告诉谭总了,但是谭总没拿,说‘以后再说’,这都好几天,不能老放在这里,怎么处理?”   秘书小姐拿过小盒子,这个大小,这个形状,绝对不是寄文件的。陛下又不网购,难道是赵医生的?她转着找寄件人:“谁寄来的……”   她顿住了。   然后略惊恐:“陛下说他不收?”   前台疑惑:“啊,陛下,谭总没当回事。”   秘书小姐压了压嘴角:“我怎么不知道陛下这么有魄力?这还不要?”   前台也惊恐了:“哪个大人物寄来的?”   秘书小姐苦笑:“咱们陛下惹不起的人。”   前台心说,不能吧,这名字她上网查了,比较出名的就是个医生,百度百科上履历得狂转鼠标滚轮。医生能怎么着谭总?   谭陛下坐办公室里仰着养神。昨天应付了个暴发户,手指上戴个镶红宝石的大金戒指,土爆了。最近据说流行“民国范儿”,民国这么干也很作好伐啦。冯主任仓皇敲门:“陛下,臣有重大军情!”   谭陛下还是仰着:“进来。”   冯主任拿着一只眼熟的盒子:“国丈寄来的,我觉得您还是收着吧?”   谭宗明蹙眉:“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国丈,国丈……”   他猛地坐直:“赵教授寄来的?”   冯主任悲痛:“回陛下,好像是。”   中午谭陛下开车到附院,赵副主任一看奔驰商务就狂奔下楼。两个人凑一起,同时问:   “你脑门上是什么?”   “你拿着饼干干嘛?”   赵副主任着急:“我有事跟你说,爷叔今天来看病了,我不知道我表现得是不是很二,还有他老人家的腰需要理疗……”   谭陛下更着急:“你先听我说,岳父寄了一盒手工饼干,不知道为啥非要寄给我我不知道没当回事好几天了你看要咋办……”   两人,相对无言。   二重赋格 44   44 小赵医生曰:旧时候的光荣与痛苦。无法参与,只能仰望。   赵启平和谭宗明对着坐在食堂桌上。谭宗明拆纸盒的时候费了劲,里面包着泡泡纸。泡泡纸下面是密封塑料袋,好像抽掉了空气,真空的。   “啊。”谭宗明感慨了一声。不愧是老泰山,包个饼干都挺科学严谨。   然而,碎成渣了。   赵医生拆开袋子,看着饼干渣发呆。   谭宗明起身去拿了两把勺子,递给赵启平。赵启平默默接过勺子,舀了一勺,塞进嘴里。   谭宗明紧张:“好吃吗?”   赵启平闭着嘴咀嚼。脑门上一条道,十分稳重。谭宗明想说要不擦了吧,想了想还是没吱声。   颜色实在是看不出卖相,味道很香。飘浮的香味儿里依稀有奶香和鸡蛋香。   “我觉得吧,应该不是咱妈做的。咱妈做的不会非要寄给我,寄给你就行了。我猜是不是咱爸做的?他觉得你把他拉黑了,肯定快件也不会收,干脆寄给我……”   赵启平还是不说话,狠狠挖了一大勺饼干渣,并且把塑料袋往中间推了推。谭宗明有点尴尬,又觉得国手做的饼干不容错过,只好硬着头皮拿勺子挖一块儿。   ……味道真还行。   搭配严谨,比例适中。谭宗明挑眉:“挺好吃啊。”   赵启平总算出声:“嗯。”   谭宗明撑着下巴:“你好像说过咱爸从来不进厨房。”   “嗯。”   “我知道你现在百感交集,被父爱感动了?”   “一包饼干的父爱。”   “你这得改改。这仅仅是饼干吗?这是一份心意。”   赵启平又挖了一勺。   不远处凌院长领着小哦呦坐下。一放假小孩子就是脱缰的野驴,必须看得更紧。凌院长又严肃了:“人家告状告到家里来。”   亮亮跟着严肃:“我请他喝茶,谁知道他老哭。”   然后无奈:“现在的小孩子哟。”   亮亮真没欺负人家。整个院子里的小孩子满地炸锅,非常吵,亮亮一向不耐烦搭理他们。越这样这些小孩子越往亮亮身边贴,搞得亮亮不胜其烦。昨天小李警官下班回家,看见隔壁单元的邻居一脸愤怒找过来:“我儿子呢?”   小李警官心想我怎么知道你儿子在哪儿。   那女的咬牙切齿:“其他小孩子都说看见他进你们家了。我儿子呢?”   小李警官纳罕,亮亮从来不和“小孩子”来往,怎么会进自己家?他笑笑,打开防盗门。女人一马当先冲进去:“宝宝,你在不在?”   小李警官跟着进门:“亮亮?”   然后他们看见亮亮坐在沙发里,表情肃穆,茶几上摆放着整套的茶具,里面泡着茶。他旁边坐着个胖成球的小男孩,看着比亮亮还大,坐得很规矩,端着茶杯正在嚎啕大哭。   女人上去一把抓起儿子,胖男孩没提防茶杯摔了个粉碎。他立刻住嘴,很惊恐地看亮亮。亮亮一脸高深莫测,胖男孩的母亲揍他的屁股:“谁让你过来的!”   胖男孩这才想起来要哭,张嘴就接着嚎。亮亮始终不动声色,小李警官也没说话,看着这对母子。女人打儿子打了半天反应过来,这给人表演猴戏呢?旁边那个男的是死的么不来劝一下?她把自己儿子拖走,走远了还有她尖利的骂声:“谁让你进他们家的!不让你理他不让你理他!你缺心眼儿?”   亮亮看看地上的碎渣和茶水:“哦呦。”   小李警官叹气:“鱼眼珠。”   亮亮跳下沙发,抿着嘴沉默半天,终于解释:“他非要来咱们家玩,我就想请他喝茶。”   小李警官关上门,半蹲下看亮亮倔强的小脸:“嗯,你在学习院座。学得很好。”   院子里的家长们看凌远家组成古怪,不让孩子跟亮亮玩。   亮亮反正也不愿意搭理他们,不在乎。小李警官搂着亮亮:“对不起呀。”   亮亮抚摸小李警官的背:“该道歉的是他们。没有礼貌,大吵大闹。你和院座都是最好的爸爸。”   父子俩静默一会儿,小李警官亲亲亮亮的腮帮:“你没有欺负人家,人家哭什么。”   亮亮耸肩:“不知道,我只是请他喝茶,然后看着他,思考应该谈论什么话题,他就哭了。”   小李警官笑一声:“嗯,你是对的。现在的小孩子。”   食堂里院座照顾亮亮吃东西,亮亮轻声道:“对不起,一套茶杯凑不齐了。”   凌院长没表情:“那有什么?只是杯子。”   赵启平听不清他们的谈话,父子两个处于放松的状态,偶尔交谈几句,大部分时间父亲规定儿子吃什么吃多少,儿子埋头苦吃。   父亲疼爱儿子。   儿子孺慕父亲。   “父子间的正常相处模式,你有想过吗?”赵启平轻声问。   “没想过。我以为父子正常就是不相处。”谭宗明显然也看见院座父子:“我反思过为什么我和我爸没闹崩,大概因为我初中就出国了。你看,自然的道理才是道理,群居动物中年轻的雄性总是在刚成年就被赶走,你说为什么?”   对于这件事谭宗明比较无所谓。他挖饼干渣吃,赵启平忽然道:“父性行为需要学习,那做儿子的需要学吗?”   谭宗明愣了一会儿,看看院座和亮亮,又看看赵启平。   赵启平低落:“算了。”他把最后的饼干渣全部倒进嘴里,一点也没剩。   谭宗明玩着勺子:“过两天我要去一趟舟山。一起去散散心?”   “去舟山?”   “嗯,我外公的事。找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疑似的知情人了。”   等赵启平休息,谭宗明载着他开车去舟山。国民党大撤军之前驻军舟山,二六大轰炸的飞机就是从舟山飞到上海的。共产党束手无策,只能挨炸。这座远东第一的魔城经历的苦难一点也不少,只要外滩南京路的霓虹灯依旧,总觉得一切都会过去。二六大轰炸过后,这些从不低头从未沮丧的看向天空的光芒,全部熄灭。   驶出市区,谭宗明突然道:“我有些惶恐。”   赵启平坐在他旁边:“为什么?”   “我现在分不清找我的外公是因为‘亲情’还是因为好奇。探寻秘密,追根溯源。我曾经恨他,非常恨。少年时我幻想找到他,给他一拳,因为他令我的母亲痛苦。我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丢下我母亲一个人——我母亲是寄养在谭家的。”谭宗明微微眯眼:“说起来,他也是个父亲,但是太失败了。抛弃女儿。”   赵启平一瞬间有点恍然大悟,他似乎明白了关于谭家的不可理喻的表象。   “爷叔也是寄养的?”   “嗯。”   赵启平看向车窗外。   开了好几个小时到舟山沈家门。谭宗明开车到一家干净雅致的小海鲜馆门口停下,赵启平下车左右看看。舟山就在天和海之间,连解释也不必。   海鲜馆的经营者是个热情活泼的中年大姐。常年做生意应付全国各地的客人,普通话很标准,没什么口音。饭点过去,客人不多。服务员上菜,大姐站在柜台后面算账。她看到谭宗明进来,就笑:“老板你来啦。我爸在等你。”   赵启平跟着谭宗明,向大姐点头微笑。大姐领着两个人走到后院,用方言叫了一声:“爸,他们到了。”   后院有个老先生在晒太阳。难得的好天气,晒晒太阳对关节有好处。他是个可爱的老年人,缩在摇椅上,像一只干净温和很有深度的大兔子。他看到女儿,讲了句话,声音小得几乎没有。大姐很歉意:“我爸喉咙不好,说话声音就这么大。你们要问什么就问吧,我帮他转达。”   谭宗明在老先生面前半蹲下,努力笑:“老伯伯,我听人说你知道当年干礷驻军的事,所以来问问,我想找个人,四九年大概三十岁,沪语口音,个子特别高,那时候应该是中高级军官……”   老先生跟女儿讲话,大姐翻译过来:“我爸说,当年国民党在舟山驻军,一个小镇上的大屋子里挂了四个省的牌子,浙江省安徽省什么的。沪语口音的中高级军官很多的,他比较熟悉的只有一个。大个子,大眼睛,高鼻梁,长得特别耐看。对什么人都很客气,一看就是读过很多书的。跟他熟是因为他的妻子很爱吃我们这里的特产,叫‘烟机’,哦其实就是一种小鲍鱼。他经常拿东西来我爸家换,军用饼干之类的,都是稀罕物。……嗯。他性格很幽默,爱开玩笑,跟小孩子也能玩在一起,小孩子调皮捣蛋从来都不烦。这样的军官很少见的。你说的所有条件都符合的我爸就认识这么一个。”   谭宗明着急:“他姓什么?”   老先生比划,大姐回答:“姓李。”   谭宗明失望,紧接着:“李吗?会不会是同音的别的姓?”   大姐苦笑:“解放前我爸根本不识字,自己名字都不会写,那个军官说他姓李,无论是哪个‘李’我爸都不认得。小孩子们叫他李阿叔,他就答应。”   赵启平看谭宗明已经开始慌了,弯腰拍拍他的肩,轻声问:“不如问问有没有什么标志性特征,痣,疤?”   老先生陷入长久的沉默。谭宗明攥着摇椅扶手,指关节发白。过了一会儿,老先生轻声细语了半天,赵启平觉得谭宗明都开始哆嗦了。   “我爸说,李阿叔胸前……有个圆形大疤,特别吓人。那个年月很常见,是枪伤。”   有那么一瞬间,谭宗明觉得万籁沉寂。   赵启平扶起谭宗明。谭宗明蹲得久了,几乎站不直。他靠着赵启平,声音发抖:“他……有没有提过自己的家人?兄弟,女儿,什么的?”   大姐跟自己父亲讲,老先生又沉思。过了会儿,大姐道:“从来没提过。不过,当时我父亲的小妹妹还很小,我奶奶给她做了好几个小花包小花围嘴儿,都被那位军官换走了。我奶奶说这都是些女孩子的玩意儿,问他是不是有女儿,军官只是拿着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老先生补充,大姐叹气:“我爸说,军官哭得很难看,搞得他也难过。”   谭宗明吐了口气。   老先生看了谭宗明半天,凑近女儿说了句话。大姐转述:“我爸问,那个军官是你什么人?”   谭宗明拼尽全力微笑:“他……有可能是我外公。五零年撤到台湾去,音信全无。”   老先生无声地哽咽一下。大姐眼圈也红:“我爸说……国民党从舟山撤军的时候带走好多人,我奶奶抱着我最小的姑姑稀里糊涂被裹挟着走的。这么些年了,也是……没有音信。”   老先生向谭宗明伸手,谭宗明连忙又半蹲下。老先生这次没用女儿转述,他只是拉着谭宗明,来回念叨。谭宗明知道他在说什么。   不要再来了。   不要再来了。   这种事,不要再来了。   二重赋格 45   45 小赵医生曰:先苦后甜。   在沈家门,那位大姐请谭宗明和赵启平吃海鲜。   就是“烟机”。   谭宗明一个一个慢慢吃。   连夜开车回晟煊,赵启平顶不住睡了一觉。醒来靠在椅背上看谭宗明,看他陷在夜色里。谭宗明瞥见他醒了,笑笑:“睡吧,马上回晟煊。明天你上班吗?”   赵启平摇摇头:“休班。”   谭宗明轻声道:“那正好,折腾这一顿。”   赵启平的眼皮越来越沉,勉强眨了眨:“不要累到,不行咱们就找个旅店休息一晚上。”   谭宗明看着前方:“我有数,放心吧。车上有你,不会掉以轻心的。我现在状态很好。”   赵启平长长的睫毛扇动几下,沉沉睡去。谭宗明看了一下他。一霎一霎的路灯光慌张留恋地拂过他的脸,他无知无觉,毫不在乎。   谭宗明深深呼吸,抿嘴微笑。   等回到晟煊,已经是深夜。赵启平醒过来,轻轻伸个懒腰。谭宗明爱看他懒洋洋的样儿:“醒了。”   “咱们在哪儿?”   “晟煊我的专属停车库。”   赵启平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靠在车身上晃脑袋,脖子有点痛。   “上楼,洗漱好了我给你按一下。”   赵启平笑笑。   两个人折腾一顿洗漱完毕,赵启平趴床上谭宗明坐在一边用手指按他的颈椎。赵启平很舒适地呻吟,谭宗明咳嗽一声:“不要发出那种声音。”   赵启平懒懒散散地笑:“哪种声音。”   “撩我的声音。”   赵启平偏过脸来看谭宗明:“撩到了吗?”   谭宗明捏捏他的脸:“你今天累一天,好好休息吧。我心情挺好,别担心。”   赵启平叹气:“哪有挺好,你知不知道你脸色一直泛青。”   谭宗明忍俊不禁:“那还是人脸色么。”   赵启平迷茫地眨眼:“其实舟山挺好的,只是去吃海鲜的话。”   谭宗明低声笑,摸赵启平的脸:“是我不好,下次一起去吃海鲜,别的什么也不干。”   赵启平用脸蹭蹭谭宗明的手,蹭着蹭着又睡着了。   谭宗明靠着床头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赵启平起床,震惊地看见谭宗明站在盥洗室里洗漱刮胡子伺候自己的脸。   “你居然……起得比我早。”   “偶尔这样也不错。不迷瞪不犯起床气的我看起来怎么样?”   “你昨晚没睡吧。”   谭宗明撑着洗手台靠近镜子,仔细观察有没有哪里没刮干净,顺便观察自己的鼻毛有没有长出来。一切细节必须一丝不苟。   赵启平默默地去厨房准备早餐,烤吐司片煎蛋煎培根,给谭宗明热了一杯牛奶,给自己榨了杯橙汁。谭宗明磨叽半天终于出来,看见赵启平穿着睡衣摆早餐。他们俩难得一起吃早餐,谭宗明觉得有点新奇的幸福感。   早上休息室的阳光清晰透亮,赵启平站在窗前,画似的。   “嘿,你是从哪幅名画上下来的?”谭宗明揣着手看他:“刚好就跑到我家里了,田螺先生。”   赵启平看他一眼,挺严肃。他自己去洗漱,谭宗明在餐桌前看着报纸等他。   挺好的。谭宗明翻了一页,心想,这才够滋润。   早餐过后,赵启平端上两只大杯子,咣当放在两人中间。谭宗明一愣,玻璃杯里的这个色泽……   “咱俩一人十根大苦丁。”田螺先生看着谭宗明,举起扎啤杯子:“先干为敬。”他把心一横,仰头就灌。谭宗明张着嘴看他,他硬是把十根苦丁茶给喝了。   “……你,现在脸色也泛绿了。”   赵启平瞪着谭宗明,根本说不出话,他现在找不到自己的嘴。   苦得都麻了。   赵启平频繁地吞咽,看上去要吐。谭宗明站起来敲他的后背:“你这是要表演特技么……瞬间喝掉苦丁茶?”   赵启平咬着牙回嘴:“同甘共苦!同甘共苦懂吗?把你的喝了!”   谭宗明看他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坐回他对面,优哉游哉地把自己扎啤杯里的茶喝掉:“泡得真不错。”   喝完苦丁茶,看着脸色越来越绿的小赵医生,谭总大笑起来,打雷似的。他用手指抹泪花:“我知道你是想和我同甘共苦,谢谢亲爱的。你说我矫情不矫情,我都没见过我外公甚至还想揍他,难过个什么劲儿。”   赵启平终于忍不住去漱口,漱完嘴里有股莫名的清甜味儿。他啧啧嘴:“这真的回甘。”   谭宗明看他:“先苦后甜。”   晨曦中小赵医生笑着坐在他对面。   对嘛。   先苦后甜。   上午李熏然没什么事,在办公室里突然接到亮亮老师的电话。   “你是凌应然的家长吗?”   “是,他怎么了?”   “发烧了,来接他吧。”   老师怕传染给别的同学,一个班几十个人,一倒倒一片。李熏然开车到学校,亮亮背着阿狸耳朵包坐在大门口,满脸通红。李熏然开车门跑下来:“你老师呢?”   “老师要上课。”   李熏然也顾不上其他,让亮亮上奥迪。亮亮觉得自己鼻子眼睛喷火,肺是锈了的风箱。   “去看校医了没?”   “校医给量了量体温,三十九度。”亮亮神思很清楚:“她说得去医院。我就让老师打你的手机。”   李熏然一路开车进附院。这时候凌远肯定在忙,但是到了附院他能踏实点。下车李熏然抱着亮亮往急诊去,亮亮蠕动一下:“叔叔,我自己走吧。我挺重的。”   “抱得动,抱得动。”李熏然喘着气快速地走:“难受不难受?”   亮亮伏在他肩膀上,蔫蔫的。   李熏然急糊涂了,出血热之后附院就增设了发热门诊,他完全忘记,抱着孩子往急诊跑。急诊的护士站护士很生气:“发烧干嘛跑这里来?去发热门诊!”   李熏然抱着亮亮原地转了一圈:“发热门诊?”   护士刚值了一夜班累得不耐烦:“出大门左边!瞎跑什么。”   李熏然吐口气什么也没说抱着亮亮出急诊,小跑着往发热门诊去。   发热门诊是个单独的小门诊,在急诊对面。李熏然和亮亮都戴了口罩,亮亮有点害怕。李熏然轻声道:“这样才安全。”   亮亮攥着他的领子,脸贴着他的颈窝。   李熏然填了张表,仔细回忆亮亮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似乎没得流感也没什么传染病接触史。他班上的同学都活蹦乱跳,没有请病假的。   测量体温,查血象,还做了个胸透。亮亮的脸红得发亮,他轻声抱怨:“叔叔我渴。”   李熏然一直抱着他:“马上就好了。”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一般发热。医生开了转诊单,转去儿科。不过先得缴费,亮亮执意自己下来走,不要李熏然抱。李熏然领着他,两个人忘了摘口罩,一路捂着去排队缴费挂号,然后去了儿科。   儿科装修得比较尽心,五颜六色为了讨孩子喜欢,还有彩虹沙发。不少家长抱着孩子坐在沙发上挂水。李熏然拿着亮亮的就诊卡和病历排队,亮亮抱着他的腿,一声不吭。李熏然摸着他的头,轻声道:“难受吧。”   亮亮摇摇头。   儿科非常吵,大人叫孩子哭,走廊另一端还有人不知道在骂什么。其他家长看李熏然和亮亮神经兮兮地戴着口罩,疑心是什么不治之症,揽着孩子和他们拉开了点距离。   亮亮喘不上气,小小揭开口罩:“叔叔,能摘掉吗?”   李熏然这才想起来脸上还闷着这玩意儿,连忙拿掉:“摘了吧,我怎么给忘了。”   亮亮在李熏然腿上蹭蹭脸。   电脑叫号,叫到凌应然。这时候不能客气,他领着亮亮拨开团结在门口的人群冲进诊室。李熏然给医生看了化验单,结论是亮亮也得输液。   亮亮有点烧糊涂了,嘟囔:“好刺眼。”   小李警官抱着亮亮坐在彩虹沙发上输液。亮亮缩在他怀里,身上都是热的。李熏然有点自责,怎么回事,难道是着凉了?亮亮平时身体很好,就疏忽了。李熏然越想越郁闷,唉声叹气。亮亮搂着他的脖子:“卷卷。”   李熏然乐:“跟谁学的?赵医生?”   亮亮嘿嘿笑。   李熏然亲亲他的脸:“舒服一点了?”   亮亮在他颈窝里蠕动着点头:“急诊那个很凶的阿姨,没见过诶。”   “附院多大知道么。还能每个你都认识。”   “嗯。”   旁边又坐下个家长,怀里抱着孩子,扎针的时候哭得像拉警报。亮亮蹙眉:“唉。”   李熏然胳膊发麻,他略略调整了一下姿势:“马上就好了。”   亮亮玩李熏然的衬衣扣子:“卷卷,院座在干什么。”   李熏然想了想:“做手术,开会,什么的吧。”   亮亮打了个哈欠。   李熏然拍着他:“睡会儿?”   旁边的孩子已经扎好了针,没鼓针没回血可她依旧在哭,哭得像濒死的鸭子,这种高音喇叭一样的噪音宣泄着她心里的不满。她妈妈抱着她,习惯了,置若罔闻,由着她吊嗓子。   “睡不着。”   李熏然再亲亲他。   凌院长跑到儿科,亮亮靠在李熏然怀里,闭目养神。凌远低声问:“怎么也不告诉我。三牛路过看见你,才跟我说的。”   李熏然笑笑:“没什么事儿就是感冒发烧。要是有大毛病我肯定找你,可是我们也得相信别的医生的医术不是。”   亮亮睁开眼,看见凌远,嘿嘿笑。凌远弯腰看他:“怎么样?感觉好一点吗?”   亮亮点点头。   凌远没穿医师袍,其他家长没有认出他是院长的。只是觉得俩男的,有点奇怪,难免多看两眼。   亮亮拔针,凌远抱着走。李熏然活动胳膊跟在后面,亮亮越过凌远的肩冲他摇手:“卷卷。”   凌远抱着亮亮换手,亮亮不是很精神:“我下来走吧。”   凌远抱着他:“你是不是就记得‘卷卷’的手机号?为什么不打给我?”   亮亮连忙搂住凌远的脖子撒娇。   “趁还能抱动,就多抱一抱。”凌远抱着亮亮转身看李熏然:“很快就长大没法抱了,你说是不是。”   李熏然眯着眼睛笑:“亮亮长大了抱院座。”   亮亮点头:“好呀好呀。”   二重赋格 46   46 小赵医生曰:我们都是萝卜,没法选择自己出生的坑。   赵启平听说亮亮生病,特别去慰问院座。院座很平静:“着凉了,没什么大事。”   赵启平挠挠头:“有点想小哦呦了。过两天他缓过来,借我和老谭一天呗。”   院座看他一眼:“干嘛。”   赵启平腼腆:“这不是那个主题乐园么。我想去,但你想吧,我和老谭,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干巴巴去干巴巴回来。多悲催!还是要有个小孩子。”   凌院长冷笑:“你们俩缺小孩子的话你偶尔能客串一下。”   “院长。”   “好吧,我回去问问亮亮去不去。”   “小屁孩还有档期?”   “最近他爷爷奶奶也想他。当然有档期。”   小孩子真是不容小觑的生物,高烧那么厉害退烧之后睡一觉,起来照样活蹦乱跳。亮亮轻伤不下火线,不肯轻易缺课,只请了半天假。第二天背着阿狸耳朵包上学,下车跟李熏然摇手:“卷卷再见。”   李熏然无奈地看他:“没大没小。”   亮亮蹦蹦跳跳进校门。   李熏然趴在方向盘上看着他的小身影,想起昨天晚上入睡前凌院长嫉妒问:“我有什么外号?”   当时李熏然都快睡着了:“你能有什么外号。”   啧。   阿狸耳朵包上第一个电话号码就是凌院长的,亮亮一着急马上想起的还是李警官的。李警官很得意,又觉得不能让凌院长伤心。路上特别嘱咐亮亮:“再以后不舒服要马上找院座。我东奔西跑的万一不在办公室不在市区呢?”   亮亮哦一声。   等亮亮的小身影终于看不见,李警官发动车子,抬头看了一眼天。现在是秋天,难得干净的琉璃蓝色,透亮愉悦。   小李警官哼着歌开车离开。   这一上午赵启平过得还行。他心情不错,看到拎着保温杯的韦主任打招呼:“忙呢。”   韦主任笑:“忙。”   他和旁边的人聊天,说援藏医疗队的事。赵启平听见了,转身问:“咱们院有参加的?”   韦主任答:“咱们院没有,咱们地区有。这次去的都是德高望重的,说起来……”   “大概什么时候走啊?”   “就这一两天了。”   赵启平没说话,开门进了自己科室。   援藏医疗队,有赵教授。   赵启平坐下,整理桌面,翻书,翻病历,敲电脑,喝水,杯子空的。他起身去接水,饮水机上的水桶也是空的。他气得踹门,门咣当一声关闭,吓他自己一跳。   赵医生坐回椅子上,掏出手机,熟练地按了一串号码。这串号码他不过脑子,手指自己都能记住。   响了几声那边接起来,低沉厚重的声音彬彬有礼:“您好,您哪位?”   赵医生冷笑:“我不好,我是你儿子。”   谭宗明最近闲,开车接赵启平下班。赵启平抿着嘴上车,谭宗明笑:“现在是轮到你的问题了?”   赵启平面无表情:“我给他打电话了。”   谭宗明猜这个“他”是指赵教授。   “啊。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告诉他那个手机号的主人为什么拉黑他。可能觉得他神经病。”   “……启平。”   赵启平用手撑着下巴往外看。   “那,要不约着一起喝个茶吃个饭?”   “不用。”赵启平还是看车窗外:“援藏队伍后天出发。”   谭宗明都吓一跳:“说走就走?不过需要赵教授那个级别去西藏吗?”   “你不懂。”赵启平声音低下去:“现在逐渐更改支援模式。以前是去几个医生看几个月的病回来。现在强调的是培养当地的医务人员,所以要求业务水平和教学经验都具备。”   谭宗明又笑:“听这意思你很骄傲。”   赵启平没否认:“本来不需要他去。他很积极自己申请的。说自己有经验,在西藏呆过好几年,能简单地使用藏语和藏民沟通。”   谭宗明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岳母也跟着去?”   赵启平沉默,突然冒一句:“现在再申请参加,也来不及了。”   谭宗明心一慌:“你……也去?”   赵启平苦笑:“我去什么去,我还不够格呢。”   谭宗明严肃起来,赵启平从手指缝里看他:“想什么呢。”   “在想我会不会有高原反应。”   “干嘛。”   “你要去西藏,我随……医。”   赵启平心疼道:“行啦,随什么医,我哪里舍得你上去。”   谭宗明感叹:“岳父是有情怀的。医者仁心。”   赵启平疑惑:“你说这医者仁心里有我么?”   谭宗明接不上话,只好闭嘴。   “没有。”赵启平自言自语。   亮亮发一次烧,李夫人决定给他补一补,命令李熏然把孩子送来。周六李局长没什么事,早起领着亮亮遛弯,顺便去农贸市场买新鲜蔬菜。亮亮烧了一通似乎精神更好,挎着小小的篮子,里面装着两个西红柿。李局长拎着快有筐大的菜篮,高耸的葱叶子翘出来,像骄傲的公鸡尾巴。   “回去吃烫西红柿。”李局长握着亮亮小手。爷俩都穿着背心,李夫人从衣橱深处翻出来的古董。纯棉白底,胸前五个大红字:青年突击手。李局长年轻时候的东西了,这么多年,竟然也没发黄。   “还是老东西实在。”李夫人很高兴:“现在哪有这么厚的纯棉。”   李夫人只认纯棉,其他一切稀奇古怪的布料被她归类“化纤”,所有化纤布料都只配做袜子。   亮亮穿的是小号的,还是长,几乎盖着短裤。他把背心下摆塞进裤腰,小胸脯撑不起五个大字,还挺骄傲。   “再长长就能穿了。”李夫人强调。   李熏然看亮亮这打扮快笑死了:“妈你给他穿的什么?”   李夫人正在整理衣橱,用毛巾抽他一下:“你管是什么?那是纯棉!穿衣服只要纯棉,你们还别不信。我年轻的时候流行‘的确良’,哦呦穿上的感觉还不如一层塑料布,恨死了。现在古古怪怪的面料花头那么多,还不都是‘的确良’的子孙!”   李局长把亮亮篮子里的西红柿拿出来洗了,开水一烫,剥皮,一老一小蹲在马扎上认真吃。他老人家的心头好就是烫西红柿,亮亮为了拍爷爷马屁也很爱吃。   “小凌是不是又犯胃病了?”   李熏然看着馋,自己也去烫了个西红柿,吃得淋淋漓漓李夫人不让他接近衣柜。他三两口解决,洗了手:“也不算犯,不严重,最近连着做手术吃饭不规律,吐了一回,养一养就好了。”   “吐了还不严重!”李夫人力求把每件衣服叠成一样大小整整齐齐码进衣柜:“你们一个两个,全都欠教训。”   李熏然耸肩,凌院长自求多福。   这次的援藏医疗队是好几个有名医院联合组团的,很多著名医生。临出发之前赵教授忙着体检开会准备各项事宜,赵医生自己也忙得脚不沾地,手上的手术排得满满的。谭宗明在一边干着急,没办法。   终于在援藏医疗队启程前,赵医生挤出时间和谭宗明往机场走。   昨天晚上值一晚上班,赵启平神情倦怠。他撑着额头坐在副驾驶,一动不动。   “赶得及,赶得及。说不定咱们到了岳父他们还没到。”   “赶不及就算了。”   “别这样。”   赵启平实在不知道见到父母说什么。单独见母亲也许还有话,母子之间总有可说的。加上个赵教授就尴尬了。   一般这种剧情都是情侣互踹之后男的去追女的,再来个机场下跪求婚,女的哭,完。赵启平这是追的什么?子女成年之后法律上的义务父母已经完成,也不存在踹不踹。赵启平稀里糊涂排队进航站楼,转了几圈找不到人。谭宗明拉住他:“我刚打电话给医疗队负责人了。快到了。”   赵启平撑着膝盖喘气:“电影一般不这么演。”   航站楼外面人越来越多,排队等着门口的人拿东西扫描。谭宗明无意间一瞥:“那不是岳父?”   赵启平一看,真是他父母。赵教授和赵夫人一人一只拉杆箱,正在低声交谈。赵启平迈不开步,等着他们排队进航站楼,等着他们看见自己。   赵教授拖着行李箱向赵启平走过来。赵启平一瞬间有种微妙的错觉,看见几十年后的自己。   会不会是另一个赵教授。   “这么久以来,唯一值得庆祝的事情,就是你没拉黑我。”赵教授轻声道:“抱歉,我竟然不记得你换了手机号。”   赵医生缄默。   “还有,我竟然不知道你不喜欢奶。”赵教授扶一下眼镜:“抱歉。”   赵医生没说话。   医疗队里有人叫赵教授,赵教授叹气,拖着箱子向后走去。赵夫人对着赵启平张开双臂:“是不是很怪我们。”   赵启平拥住她:“并不。其实我对你们的关心也不够。医疗队的事都嚷嚷多长时间了。”   “你爸爸……做了很多努力。”赵启平太高,他尽量弯着腰拥抱赵夫人。赵夫人抚摸他的头发,脖子,肩膀:“做了很多饼干,挑出有卖相的,装起来,寄给你。等了很久你的回音。最后什么都没说。”   赵启平不知道回答什么。   “你小时候,大概也是这么等他的,对吧。”   “妈……”   赵夫人说话永远不快,慢条斯理:“我和你爸爸,不够好。我们都有问题。我们……道歉。”   “别这么说。”   赵夫人拍拍赵启平的背:“每个人,只能自己过完自己的一生。我们只是希望……你的一生,遗憾越少越好。”   赵启平站直,赵夫人摸他的脸:“认真地活着,启平。走完你自己的人生。”   赵教授走过来,站在一边。赵启平迟疑一下,和他拥抱。赵教授拍拍他,跟他讲了一句话。   赵教授和赵夫人向在一边努力降低存在感的谭宗明点头微笑,径自去办理登机托运行李排队安检。赵启平看着他们的背影,摇了摇手。   谭宗明咳嗽一声:“还好吧。”   “挺好的。”   “咱爸刚才跟你说什么?”   赵启平惆怅的表情带了点笑意:“他跟我说,我叫‘启平’的确是启迪一个人平庸碌碌生活的意思。但不是我的人生,是他的。”   赵教授对着儿子笑道,当年在西藏遇到瓶颈,各种事情凑在一起。那天听到你出生的消息,忽然一切焦虑都不重要了。   你来了。   二重赋格 47   47 小赵医生曰:童年不快乐的成年人,要想办法找补回来。   谭宗明有一瞬觉得航站楼里空荡荡的。   或许不只是一瞬,他每年耗在飞机上的时间不短,世界上叫得出名头的飞机场他都呆过。每一处航站楼,都特别空旷。大概因为所有人都行色匆匆,谁和谁都没有关系。   他陪着赵启平傻站着,赵启平一直在看赵教授夫妇离去的方向。谭宗明望过去,他们已经不见踪影——谭宗明心里松了口气。   如果世界就是这样一个航站楼,大家各自有目的地,客气礼貌地保持距离,那也……不错。   谭宗明心里演练过无数狗血家庭剧应对方法。那天晚上赵教授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进月光,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他就下决心,绝对不能再来一次,站在赵教授下方。   拼智力?拼体力?谭宗明觉得自己找回消失多年,争强好胜带来的兴奋。   赵教授站在月光里看他,什么都没多说。   事情到目前为止,都还顺利。谭宗明准备的一膀子劲儿全没用上。赵教授临走之前看他一眼,大家都是聪明人,什么意思谭宗明当然明白。   最大的隐患,解决。   谭宗明面上没显,耐心地等赵启平站在航站楼里发呆。他的确有很多事要想一想。赵启平突然笑了:“白看心理学了。”   “什么?”   “翻那么多心理学的书,对上他还是一句话说不出来。”   “我以为,你只是想看弗洛伊德和荣格对吵过干瘾。”   “……行,谭宗明,你现在很敢说实话了。以前跟我讲句话还要措措辞,现在觉得十拿九稳我跑不了了是吧。”   赵启平和谭宗明站在人群里,简直自带个追光,两个帅得发亮的人凑太近,四面八方的人眼神齐刷刷往这里扫。赵启平一拍手,仿佛完成一件大工程:“好了,回去吧。我要继续认真地过我的人生了。”   他似乎很轻松,哼着歌往电梯走。谭宗明回头看一眼,快步跟了上去。   “我妈跟我讲好,没什么事不必非要联系。”赵启平坐在副驾驶上:“过多的不必要的关心是累赘。保持一个舒适距离其实是明智之举。”   “嗯。”你爹妈是高智商奇葩,我不能理解。   赵启平整个人很轻松,抱着胳膊坐着:“我跟你讲过我是个意外吧。”   “讲过。”   “意外惊喜,或者意外麻烦。当年我妈就想跟着我爸去医疗支援,被我绊住了。那时候西藏往内地打电话很困难,他们俩也是商量好不必要不联系。我妈天天看拉萨的天气预报,我爸回来给我妈带了一旅行箱拉萨买的高级香水。”   然后被你拼命往外扔。   “不管怎么说,这一次是他们该得的。被我拖了这么多年,这件事总算实现了。”   谭宗明认真开车。   赵启平头上是始终飘着的那一片乌云终于滚蛋,他阳光灿烂地看着谭宗明:“从另一个角度看,我从小虽然总是被拿来比来比去,可也是自由自在的。当年我跑到法国,我爸都没说什么。我妈说他天天看巴黎天气预报,看了一年多才知道我到法国的第一站不是巴黎。”赵医生滔滔不绝,冻了许多年的话宣泄澎湃。这些小事很奇怪,从来不记得,不在意,不留心,某一时刻,突然都想起。   谭总微笑。   赵启平怪叫一声,仿佛喝彩:“回家,回咱们的家。”   小哦呦终于有档期,被赵启平借走。他捏捏小圆脸儿,伸手架住亮亮的腋下勉力掂一掂:“哦呦,你病一场怎么还胖了。”   亮亮揉揉脸蛋,一只手抓住快要掉的象棋培训班帽子。谭宗明拎着他的阿狸耳朵包,心想装了什么这么沉。   赵启平把亮亮塞进奔驰商务后座,一脸兴奋:“我想去那个乐园很久了。你呢?”   亮亮看他一眼:“哦哦我也很高兴。”   “不要敷衍。臭小孩。”   赵启平拿着手机搜游乐园攻略。他在网上订票时打电话问亮亮有没有一米四。小李警官拿皮尺给亮亮一量,四舍五入一百一十二厘米。亮亮有点郁闷,他开始对身高有点点敏感。   “肯定会长很高的。”小李警官安慰他:“我小时候也矮,过了十五突然蹿个子。”   凌院长看他俩,他从小没矮过,因此不能和他们感同身受。   亮亮仰头看他,更郁闷。   “亮亮打算玩哪个项目?”小赵医生把手机递给亮亮:“我买的是全票。”   亮亮看上一个挺酷的项目,又是冰又是雪的。底下一行小字:身高要求,一百二十二厘米或以上。   啊啊啊亮亮非常想对抗全世界。   小赵医生安慰地拍拍他的肩,一只手操作手机,搜家长带着孩子的游玩攻略。有些项目其实更适合年轻人而不是孩子,小赵医生大义凛然地全都不予考虑。车后座两个人低声商量,前面开车的司机咳嗽两声,没人搭理他。   ……你们也该问问我。   谭宗明叹气。   礼拜天乐园很火爆,进门过安检排队几乎淤住。亮亮坚持要背阿狸耳朵包,和谭宗明赵启平站着。赵启平看他愁得慌:“你不累?”   亮亮表示不累。   等了半天,长龙龟速往前蠕动。赵启平特意没赶刚开始运营的潮流,降温一段时间才来,没想到人还是一样多。   “周末这片热土哪儿人不多。”谭宗明不着痕迹活动脚跟。   “不是周末怎么办?谁有时间来。”赵启平也站累了,他们排的这个队前面有三个女的跟安检人员吵起来。乐园里不让带吃的不让带喝的不让带自拍杆,不让带自拍杆绝对不能忍。看样子还要吵一阵子,赵启平弯腰拄着膝盖抱怨:“排队比我做手术还累呢。亮亮你……”   他一转身,看见亮亮端正地坐在超小号儿童专用便携小马扎上——自带PVC马扎套防尘卫生哟亲。他抱着阿狸耳朵包,脸上还戴了副儿童墨镜。   ……服。   谭宗明可算知道阿狸耳朵包为什么这么沉了。   “吃的好像不让进。”赵启平提醒。   亮亮掏出一包小饼干:“这个不是要带进去的。这是爸爸给我准备的排队打发时间用的。”   赵启平抽抽鼻子:“……哦。”   亮亮乐呵呵:“你们也来一点?”   “好。”赵启平立刻回答。   亮亮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次性手套包,给赵启平和谭宗明一人发了一副手套,然后分饼干。三个人围在一起嚼饼干,前方貌似终于吵完,队伍又挪动一点点。   “来之前搜了搜攻略。大体意思是,排队两小时,游玩五分钟。”亮亮一摊手:“所以准备工作要充足。”   谭宗明一挑眉,这说话的声口,怎么这么像……凌远?   终于过安检,赵启平帮亮亮收拾好包包,亮亮身后支楞着大耳朵,乖乖跟着他,看着挺可爱的。   赵启平和谭宗明也戴上墨镜,三个人用中指把墨镜往上一顶,亮亮一声令下:“哦呦,出发!”   玩是其次,赵启平就想把游乐园里的美食全部吃一遍,特别是他想要儿童套餐,用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盘子装着。他还想要商店里的小玩偶。他想补偿自己。   感谢小哦呦,领着他跟一群孩子挤在一起挑玩具起码不尴尬。   只是他不那么啰嗦就好了。   小赵医生要吃冷饮,亮亮劝他:“别吃冰激凌,买瓶冷饮就行了,不过也别马上就喝。”   小赵医生吃完儿童套餐到下一个餐厅又馋了,亮亮又劝他:“咱们待会儿还要玩游乐设施,现在吃太饱对消化系统不好。”   小赵医生买了一大堆玩偶玩具,亮亮叹气:“这不浪费么。”   小赵医生掐亮亮脸蛋子:“我想带个孩子一起玩,没想带个院座出来!我就知道你是凌远那个千年老妖怪变的,说,把亮亮藏哪儿了?”   谭宗明把一声笑压在嗓子里及时转化成咳嗽,然后东张西望。   亮亮又叹气:“你怎么也跟小孩子似的。”   “不要用你这个形象说这种话。小老头子。”   “乖。”亮亮摸摸小赵医生的大脑门。   计划很美好现实很残酷,还没玩到想玩景点的一半三个人都走不动了。奄奄一息趴在亭子里,小赵医生恋恋不舍:“要不再玩一个?”   亮亮抱着阿狸耳朵包:“赵叔叔我走不动了。下次吧?”   谭宗明腰酸背痛,心里默默想,哥们儿谢了。   等谭宗明开车到达凌院长家小区,夜色已经四合。奔驰商务刚到楼道门口,谭宗明就看见楼道灯一路往下亮,凌远打开防盗门大步走来:“玩这么晚。”   谭宗明打开后座的门锁,凌远开门看见赵启平和亮亮睡成一坨,打结打到一起。凌远把亮亮拆出来,亮亮垂着眼皮,感觉是凌远,撒娇地用脸蹭他。   赵启平勉强醒了:“今天玩得很愉快,多谢院座。”   亮亮摇手:“再见。”   凌远关上车门,谭宗明冲他点点头。   今天是挺有意义的一天。陈年老问题,解决了。   回家睡觉。   二重赋格 48   48 小赵医生曰:抓住对方的胃不重要,抓住对方长辈的胃很重要。以及……成功打入内部。   “过两天爷叔生日。”谭宗明在盥洗室里刮胡子,刮完胡子检查鼻毛,随口道。   赵启平嘴里叼着片吐司正在换裤子,动作突然凝固。   “要掉了。”谭宗明指那片吐司,还有赵启平的裤子。   赵启平拎着裤子拿下吐司:“你再说一遍?”   谭宗明严格检查自己的脸,没发现疏漏:“爷叔生日。”   赵启平睁大圆眼睛,头上翘着呆毛,裤子没穿上,手里捏片吐司。   谭宗明想起当初正式去见赵教授之前自己煎熬一宿这家伙缩在自己怀里睡得喷香,心里一阵暗爽。   “这不是爷叔真的生日。真实的生日他自己不要了,过两天是他被领养的日子。”   赵启平把吐司塞进嘴里套上裤子,拼命嚼嚼嚼吞掉:“我……不是想要打听,爷叔他老人家到底是什么情况?”   谭宗明仰起脖子,赵启平上去给他系领带。长长的手指偶尔碰触谭宗明的皮肤,这是他早上为数不多的享受之一。等领带打好,谭宗明道:“爷叔今年七十三了。”   赵启平震惊:“看不出来啊,我以为就六十多。”   谭宗明舔舔嘴唇, 想了半天:“爷叔出生在一九四三年,那年法租界撤销,法国侨民大规模回国,法国男人扔了中国女人,中国女人扔了混血婴儿,这么个事。”   赵启平接着震惊:“但是你说爷叔不是中国人啊?”   “爷叔四八年被领养,五零年被养父带到法国。具体怎么回事我不清楚,爷叔是法国籍。五七年回国进谭家,六三年跟着谭家到了美国,八十年代回来。”   赵启平亲亲谭宗明的下巴:“很详细。”   谭宗明吻他的嘴唇:“因为正确来说,他其实……是我娘舅。嗯我也是刚知道。”   赵启平把下巴搁他肩上:“你们家,真精彩。”   这是谭宗明的另一个享受。在晨光中静静搂着人,虽然瘦了点,有些硌。赵启平猛地跳起来:“几点了我的妈!”   赵启平慌慌张张往外跑,谭宗明喊:“开车慢点!”   早上谭宗明西装革履装模作样地拿根笔乱划拉,姿势摆得很有深度。秘书小姐送苦丁茶进来——赵启平短时间之内不想看见这玩意儿——进门抽了抽鼻子。   “不要评价味道。心里也不能评价。”谭总冷冷道。   “思想是自由的。”秘书小姐在心里同样冷冷回答。她一脸平静地放下苦丁茶,微笑:“谭总,工作安排还没有出来。”   “嗯。”   谭宗明已经习惯了,秘书小姐进门抽鼻子的动作提醒他,整个休息室和办公室弥漫着昂贵的味道。赵启平去年去美国旅游带回来的,据说贵到死的熏香,特地拿来在晟煊点上,洗涤灵魂净化心灵。   他娘的一股葱花味。   赵启平梗着脖子不承认这是葱味,谭宗明只好装傻。晚上睡觉之前谭宗明悄悄熄灭了蜡烛,但这个味道要散估计好几天。   早上小狐狸应该不是没发现,他可能也受不了这个味道了。   晟煊和谭宗明一起过了个坎。谭宗明总算让晟煊的发展速度软着陆。他坐在转椅上来回转,脚往地上一蹬,最好成绩能转一圈半。转着正高兴,手机响。   赵启平声音略有慌张:“爷叔是法国人,总爱吃法国菜的吧?”   谭宗明一愣:“啊爱吃。”   “那我做一顿法国菜当庆祝行么?”   “……炖一桌子蔬菜汤?”   “谭宗明。”   “你真会做法国菜啊?”就凭你那个葱花味的嗅觉审美。   “你爱吃不吃。”   谭宗明其实很感动:“费心了。”   那边赵启平的声音顿一下:“我知道,爷叔对你来说其实很重要。”   谭宗明撑着额头用气音笑:“谢谢,小狐狸。”   想得挺好,小赵医生许久不下厨,现找各种材料很难找齐。谭宗明让赵启平把需要的东西列个单子,自己亲自打电话给常去的法国餐厅寻求帮助。一顿折腾下来赵启平掐着腰清点地上的袋子:“差不多齐了,嗯嗯嗯不错这些菜都很新鲜。”   奇葩调料的味道馥郁地奔腾着,谭宗明仰在沙发上,葱花味终于遇上自己兄弟了。   休息室这味道可咋办啊。   生日那天赵启平实在没时间,谭宗明决定礼拜天提前庆祝一下。赵启平担心这样会不会不好,谭宗明摇头:“爷叔在生日时要自己一个人呆着。我以前见过他自己做手擀面,想跟他要一碗。他说其他时间都可以,就那天不行。”   赵启平没说话。   谭宗明咳嗽一声:“咱爸咱妈的生日,咱们怎么庆祝?”   “他俩……还没到。这个总会有办法。”   谭宗明以前好像看过什么新闻,一对小夫妻最怕过节和双方老人生日,那真是各种纠葛矛盾大爆发。   哦呦,相爱就是要面对生活嘛。   谭陛下好像找到点过日子的感觉了。   礼拜天两个人大包小包开着商务车回佘山,管家先生正在收拾自己的花园,远远听见汽车响,就知道谭宗明来了。他放下修剪工具到前门迎接,小赵医生拎着几只大袋子站在车边笑:“爷叔,老谭说可以提前给你庆生。”   管家先生一愣:“哦,谢谢。”   赵小狐狸雄心勃勃要做法餐,但许久没操练,技艺难免生疏。谭陛下站在一边看他假模假式系围裙:“你真要做?其实家里有西餐厨师。”   赵启平一握拳:“我自己做。”他一转身看谭宗明抱着胳膊靠着门拗造型:“洗菜,你。”   谭陛下给家里厨房工人放半天假,大家到别墅后面的大花园喝茶。中餐厨师很担忧,西餐厨师很奇怪:“放假不好么?”   “不,那俩人瞎倒腾,我担心咱们去收拾要更费劲。”   管家先生路过正好听见,突然就笑了。   他想起来当年的事儿。那人兴致上来喜欢做菜,做之前讲究排场,小盘子小碟盛着油盐酱醋摆得整整齐齐,他自己改刀的材料也要码得整整齐齐。做一顿丰盛晚饭之后就不管了,香姨曾经试图把剩下的醋酱油和料酒倒回去。另一个人宁死不进厨房,即便被用面条随便打发。远庖厨是原则。   谭宗明蹲在地上洗菜,赵启平拉开橱柜:“咦你家西洋调料比法式餐厅送来的还全,你怎么不早说?”   谭宗明心说我怎么知道我以前在家只负责吃。   好歹我也是堂堂……是吧。   谭宗明洗完菜,弯着腰出的厨房。   小狐狸在厨房里倒腾,管家先生想到厨师们的担心:“赵医生厨艺怎么样?”   “反正我一直以为他就会炖蔬菜汤。”谭宗明抱着抱枕靠在沙发上。   管家先生笑意更大:“他平时不准备做饭怎么打发你?下面条?”   谭陛下有点莫名:“我们一般出去吃。”   管家先生点头:“那你更惨。”   然而其实挺顺利。赵启平很像那么回事儿地整治了一顿饭。海洋主题,开胃热汤是蔬菜清汤,加了海带,清香带鲜,并不喧宾夺主。   “你也喜欢用热蔬菜汤开胃。”管家先生尝了一勺,微笑。   “热汤有助于打开味觉。”小赵医生很严肃:“我坚持头盘应该是热汤。”   管家先生右手食指敲了四下桌面,心情不错:“好,很亲切。”   从佘山往回走,赵启平累得要死:“不知道爷叔是真喜欢还是客气。”   谭宗明开着车,右手食指在方向盘上敲了四下:“长短长短,C。”   赵启平挑眉:“哟你还会敲密码呢。”   谭宗明笑:“小时候爷叔教我玩儿的。我就会敲二十六个拉丁字母。C,Je suis content.你应该比我知道什么意思。”   赵启平惊叹:“你们家全是人物。这还有搞地下情报的呢。”   谭宗明大笑:“我们家真有大间谍,还不止一个呢。”   赵启平没当真:“噢噢噢。”   谭宗明笑着摇摇头,没解释。   爷叔说,他很满意。   这样就很好了。   二重赋格 49   49 小赵医生曰:什么牵红线啊丘比特啊三生石啊,讲讲就行了。关键是性生活要和谐。其他都扯淡。   事实证明晟煊整栋大楼的空气循环系统并没有辜负自己高昂的费用,等到两个人回到晟煊,葱花味和各种调料味已经不见了。   谭宗明舒口气。赵启平让他去洗澡,自己拿着吸尘器清理地毯上各种什么罗勒莳萝留下的碎渣。谭宗明洗出来,穿着浴衣擦头发。赵启平盘着腿把自己塞进沙发和茶几中间在划拉平板:“衣服在床上。”   床上摆着谭宗明干净的内衣裤和睡衣。谭宗明本人对衣橱并不讲究,但小赵医生颇有点洁癖。内裤单独放,内衣单独放。袜子一双一双卷起,码在最下面的抽屉。干净的衬衣,睡衣,温馨可爱无辜地悬挂着。在家穿的衣服,贴身衣服,放在床边相对较小的衣橱里。衣帽间里陈列着整整齐齐的“外用衣物”,这些衣物绝对不允许平时在休息室穿。谭宗明的西装,皮鞋,赵启平的所有外套,老老实待命。   谭宗明对着整齐的衣橱叹气:“亲爱的,明天我穿什么衣服?”   “你身上的睡衣,或者衣帽间我给你准备好的西装皮鞋。”   “那领带呢?”   “领带明天给你打。”   谭宗明苦笑:“医生都有洁癖,是吧。”   赵启平耸肩:“其他医生不晓得,反正我不是。”   谭宗明拉开衣橱门,露出里面阅兵阵列一样的衣物:“这还不是?”   赵启平看他一眼:“亲爱的,我这叫控制欲。”   谭宗明抱着许久没穿的POLO衫忧伤:老朋友,我陷入了甜蜜的陷阱。   赵启平一边翻平板,一边用手指敲茶几,敲得像模像样。谭宗明发现他在敲摩斯密码,乐了:“嗯,你对密码也有兴趣?”   赵启平点头:“我觉得很神奇。”   谭宗明走到他身边。打量扁扁的缝隙大概塞不下,所以谭宗明端坐在沙发上:“你知不知道现代摩斯密码是在哪里被正式规范下来的?”   赵启平指网页上的百科:“巴黎呗。”   谭宗明笑得有些伤感:“我们一家,和法国都有点渊源。奇妙。”   赵启平看他:“爷叔是法国人,你居然不会法语。浪费资源。”   谭宗明挠挠鼻梁:“我承认,我语言天分有点差。”   赵启平想到点什么,忍不住直笑:“前几天看一个故事,男主结巴,对着爱人说不出话,只好一个劲儿背外语诗。他爱人听不懂还乱感动一把,俩人就干柴烈火了。我觉得蛮逗,或者说爱意的表达载体其实不是语言,对吧。”   谭宗明伸出手指,在茶几上敲。赵启平凝神注视,飞快地看对照表。   长。T。   短长短短。L。   长长长。O。   赵启平抿着嘴角微笑,等待着谭宗明敲完VES和Z。   “老土。”他靠着沙发仰头看他:“谭式老土。”   沙发背后是窗。傍晚的天光映进赵启平的眼睛,两处幽潭美丽又危险。   谭宗明俯身看他:“知道为什么土吗?因为说的人多。知道为什么说的人多吗?因为这是最普遍最诚挚的真理。”   他吻住他的嘴唇。   小李警官参与了一次长途奔袭,逮捕了重要犯罪分子,破获大量危及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非法武器。一车警官累得东倒西歪,小李警官和他徒弟费解一左一右拷着嫌疑人。后面还跟着一辆车,是邻省的兄弟单位,负责警戒。   抓捕过程很惊心动魄,总而言之小李警官的身手让费解看傻了。警察本身就是个以暴制暴的职业,费解也不是没见过小李警官制服歹徒,只是如此接近厮杀的搏击有点刺激费解。   “师父你卍解了。”   “什么玩意儿?”   “没。”   把嫌疑人带回局里,交接给负责看守的警察。小李警官和费解各自去浴室洗了个澡换备用衣服,局里要给他们这个组和远道而来的兄弟单位警察们庆功。小李警官给凌院长打电话:“喂。”   “行知道往家打电话胃病怎么样了犯了没你跟人动手了是不是伤到哪里算了回家我看看亮亮今天去他奶奶家晚上不回来我必须收拾你一顿还有换洗衣物你不用洗了带回来我洗……”   小李警官傻笑:“你喘口气。一堆脏衣服呢,多不好意。”   “不用不好意思,你洗了我还得再洗一遍。”   小李警官突然想起来当年父亲年轻时警局里流传的经典段子。老李同志时任刑警队长,也是这样长途奔袭之后一队人坐车出去吃东西庆功。去饭店的路上大家打电话给家里报平安,当时用的是老式对讲机,通过基地台打电话回家。轮到老李同志的时候李夫人操着她那甜甜的嗓音在警车里咆哮:“宝宝你还好吧换洗内裤够吗带回家来我洗。”   一车五大三粗的老爷们鸦雀无声。   嗯,老李同志在家的爱称就是“宝宝”。   小李同志问过老李同志当时的感觉。羞耻还是愤怒?老李同志很理所当然:很骄傲。   上课走过神的人大概都有一个共同感觉,就是你走神想完一件事之后老师居然还在讲那个题,没完没了。老凌同志还在唠叨关于李熏然的胃,李熏然突然甜甜道:“宝宝,最近辛苦了。我很想你。”   对面老凌一片寂静。   凌院长打手机的时候韦主任特别不要脸地凑上去听。凌院长专注教训李警官推了两次没推开就算了。毕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对吧。   对吧?   凌院长僵硬,韦主任略嫉妒地拍拍他的肩:“宝宝。”   凌院长重启:“你皮痒?”   韦主任溜达出门了。   完蛋。今天晚饭之前连李主任都会知道。凌院长心想。   赵启平搂着枕头趴着,懒洋洋地伸了个腰。谭宗明抚摸他背部的皮肤:“真不错。”   “哪儿不错。”   “哪儿都不错。”   赵启平懒得废话。谭宗明用手指轻轻划他脊椎线,滑到腰上。赵启平有腰窝,甜甜地勾引谭宗明。   “爷叔一直一个人?”赵启平忽然问。   谭宗明叹气:“一直一个人。”   赵启平翻身看他:“我不是关心别人的私事,我没那么八卦。但是今天看爷叔自己在那里收拾花园,形单影只的,特别难过。”   谭宗明改摸赵启平胸前的皮肤,他喜欢这触感:“我以前问过爷叔。”   “所以?”   “爷叔说他这种人,有家人就很好了。”   赵启平想起爷叔是被遗弃的,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爷叔以前有过一份工作,电报公司的报务员。这工作对爷叔来说挺好,不用跟人交际。不过也没做太久。”   “工作不好?”   “不是,爷叔很擅长密码一类的东西。他译电码只靠听就行,特别厉害。不过他说他的父亲,嗯,不让他涉足太深。”   赵启平只好道:“愿他老人家长命百岁。”   谭宗明在赵启平心脏部位敲了几下。赵启平足够聪明,他翻着眼睛想了半天:“不是常规摩斯密码?”   谭宗明微笑:“不是。”   “再敲一遍。”   谭宗明在他心口轻轻地敲,微痒的触感敲得赵启平动情。他搂住谭宗明的脖子:“肯定又是你爱我。”   谭宗明压下来亲吻他的脖子:“对。”   “老土。”   “是啊是啊,我就是老土,陈年老土开出你这朵大花儿来了。”   赵启平慵懒地用鼻音笑:“这是什么密码?”   谭宗明心思迅速地往下半身奔涌,这只小狐狸真是个宝。他决定一辈子按在爪子下面,谁抢咬死谁:“爷叔说是一对爱人自创的。专门用于表达爱意。”   赵启平不是很感兴趣:“哦。”   “我只知道点皮毛,不过你想深入了解的话……”   赵启平咬咬他的嘴唇:“算啦,人家的爱情,关我们什么事。我们不需要,我能理直气壮地告诉你,我爱你呀。”   谭宗明低声笑。   “什么外国诗什么密电码……”赵启平舔谭宗明的下巴:“我们深~入~了解对方就可以了。嗯?”   谭宗明大笑:“对。小干柴,我来点燃你,深入了解了解你……”   所有忠贞不渝的爱情都是传奇。   我们的当然也是。   二重赋格 50   50 小赵医生曰: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   小李警官回家,晚上趴在床上,享受凌院长按摩。   “这次可以,没受伤。”凌院长按摩手艺见长。按摩的主要目的是放松肌肉,放松一下小李警官睡得就特别好。   “我现在很小心。”小李警官眨巴着大眼睛看凌院长:“特别小心。”   凌院长拍他屁股:“趴好。”   “啊。”   “不要发出那种声音。……为什么特别小心。”   “因为你嘛。”小李警官趴着一个劲儿美:“你在家等我。”   凌院长闷头按摩,按摩得小李警官嗓子里咕噜咕噜。   “知道就好。”   小李警官笑嘻嘻地蜷缩,把自己卷在凌院长身上:“对不起。“   凌院长不说话。   “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凌院长深沉。   “上次……嗯,我把自己搞成那副德行,一直没有道歉。”   凌院长伸手捂住小李警官的圆眼睛:“你那样看着我,我就心软。所以你的道歉,毫无诚意。”   小李警官轻轻眨动眼睛,用睫毛刷凌院长的手心。   凌院长触电一样收回手。   小李警官在凌院长腿上蹭蹭脸,打了个哈欠。   “困了吧。”凌远的声音令李熏然的听觉微微发麻。他确实累了,跑了那么多天,还打了一架。其实身上有淤青,凌远肯定看见了,按摩都绕开。   只是凌远什么都不说。   李熏然呼吸平稳,凌远把他在床上摆好,盖上被子,亲亲卷毛。   在家很安全。好好睡一觉。   小赵医生蹑手蹑脚起床洗漱换衣服,谭宗明在床上半睡半迷瞪:“开车慢点。”   “知道啦。”   赵启平出门之前,在门板上敲几下。谭宗明闭着眼睛笑,昨天只敲一遍,小赵医生就记住了。   我爱你。   早上谭宗明没打领带,不过心情看上去不坏。秘书小姐端着苦丁茶进来,分析了一下谭陛下的心情,结果显示今天早上居然万里无云。   “安迪快回来了吧。”   “下周三回来。大司徒这一仗赢得漂亮。”秘书小姐欢欣鼓舞:“我真想她。”   谭宗明啜一口茶:“是呀。”   爷叔生日之后赵启平一直在高速运转,晚上回家缩在沙发上打瞌睡。没有洗漱不能上床,实在是累得睁不开眼哪有力气洗漱。小赵医生挺在沙发上进退两难。谭宗明洗漱出来看赵启平可怜兮兮的样子,笑道:“那就别讲究了,直接睡吧。”   赵启平不搭理他。忙一天一身味儿,这就上床他坚决做不到。谭宗明似乎走来走去,捣鼓什么,还有水声。赵启平拒绝睁眼。   有什么东西响,滚过地毯。赵启平在沙发上蠕动,晟煊是恒温,这样干躺在沙发上脚有点凉——还得洗脚。   天啊人为什么要有分泌!   赵启平在心里呼号,谭宗明站在他跟前,比划两下。他拉起赵启平的胳膊,居然把他搬起来,往沙发外面挪:“赵医生,你配合一下。”   赵启平叹气:“你干嘛?我都快睡着了。”   谭宗明“嗨哟”一声把赵启平搬到椅子上,赵启平睁眼,吓一跳,谭宗明把外面办公室的转椅推进来了。   “老谭你折腾什么呢?”   谭宗明乐呵呵:“你不用睁眼,我今天全套服务。”   赵启平看天花板,摊在转椅里,被谭宗明一路往浴室推。转椅的滚轮在地毯上不是很灵活,并且其实推起来不好掌握角度,谭宗明没控制住推猛了,赵启平一把被掀了出去。   小赵医生趴在地毯上,有点想哭。   谭陛下很紧张:“摔到了摔到了,你有没有事!”   小赵医生宁静片刻,突然睁眼,死不瞑目一样地瞪谭陛下:“你说有事没事!”   赵启平还是趴着,谭宗明围着他打转,跟啥啥现场似的。赵启平伸出双手,机械地爬起来:“谭宗明,我刚要睡着。”   谭宗明苦笑:“你别生气,我是想把你推进浴室泡个澡,正好解解乏。”   赵启平给他弄得精神了:“……谢谢。”   赵启平慢慢脱了衣服,扔在浴室门口的衣篓里。他光着脚轻快地一路走进浴缸,水温很合适,温暖的舒适感撑满了他的血管,顶得他吐了口气。   谭宗明站在浴室门口:“水温合适吗?”   赵启平仰着头靠在浴缸边上:“谢啦,谭总。待会儿我睡着了麻烦你把我捞出来,免得我溺水。”   谭宗明打开浴室门,发现赵启平真的睡着了。   氤氲的水汽翻卷蒸腾,浸得谭宗明的心也一片柔软。水雾里的赵医生棱角不再那么硬,疲惫压着他。   谭宗明坐在浴缸边,按摩赵启平的肩膀。赵启平似乎是在几分钟之内睡了一觉,再睁开眼时没那么气愤。   谭宗明低声问:“最近忙?”   赵启平在温热熨帖的水中动了动,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发酸:“别提了……唉。”   谭宗明把他的手从水里捞出来,轻轻揉着。浴室灯光看不清斑的状况,小赵医生修长的手指在暖黄色的灯光里攥住谭宗明的心。   谭宗明握着赵启平的手,亲了亲。赵启平迷茫地笑:“你幸福么。”   谭宗明有点接不上话:“啊?幸福……”   赵启平困倦柔软地笑:“跟你在一起久了,我讲话也土了……你知道刚才我想说什么?”   谭宗明想得很开:“土就土,土成黄土高原不正好你这朵花扎根生长。”   赵启平有气无力地笑:“刚才一瞬间我想,我的幸福,姓谭呢。”   谭宗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赵启平胸口的位置。赵启平垂着眼皮,睫毛也垂着,那样一扇一扇:干嘛呢……“   谭宗明指尖感受着赵启平的心跳:“赵医生,风动,幡动,你心也动了。”   赵启平笑出声:“唉,你小心眼吧。”   谭宗明在水中抚摸他:“我的幸福姓赵。今晚晟煊刮沙尘暴。”   赵启平睡了一觉,早上是在床上醒的。他着实不矮,而且作为成年男人也不轻,难为谭宗明能搬动他。谭宗明背对着他躺着,听呼吸频率也醒了。赵启平在被子底下捏他的肌肉,硬,结实,有弹性。   赵启平弹一下他的胳膊:“偷着健身?”   谭宗明装睡。   赵启平评价:“手感不错。”   谭宗明得意。   “继续坚持。”   谭宗明一翻身把赵启平扑倒压着:“亲爱的,你虽然总爱拿我的身材开涮,但我们都知道,笑话只是笑话,对不对?”   赵启平仰着下巴不服气,心里却有点吃惊,真打起来自己肯定不是谭宗明的对手。看来老谭平时的确没动真格的。   赵启平伸出手,摸摸谭宗明的脑袋:“乖。”   谭宗明很震惊。赵启平想了想,手往一边滑,揉揉谭宗明的耳朵。谭宗明傻看着赵启平,赵启平已经在挠他下巴了。   “喂……”   谭宗明给他挠起一身鸡皮疙瘩。   赵启平大笑。   “不管你现在心里瞎琢磨什么,停止。”   啧啧,刚认识那会儿还特别装地跟我说能让我发笑很荣幸呢。赵启平翻身起床,趿着脱鞋去刷牙。霸道总裁早上起不来,准备再眯一会儿。赵启平一看盥洗室,一片一片的水渍,一晚上都没干。浴缸里的洗澡水没放掉,静置一宿。地上散着毛巾,浴球,长柄刷,哟,怎么没肥皂啊。   赵启平叹气,伸手拔了浴缸的塞子,心想今天晚上回来再刷吧。外面谭宗明呼吸逐渐安逸,赵启平笑笑。   老谭每次殷勤,都这么……贻害不浅。   二重赋格 51   51 小赵医生曰:没什么好曰的了,谢谢大家关心,我们在一起了。   谭宗明又做了那个梦。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老虎,在山林中捕猎。一只毛团子促狭地挑逗他,绕着他跑,他就是抓不着。   谭宗明不急不恼,千里奔袭,一把扑住毛团子——小狐狸在他爪子下面卖了个萌,用小肉垫拍他,圆圆的黑眼睛精灵古怪又有点讨好地看他。   谭宗明笑醒了。   赵启平在他一边翻了个身,嘟囔一句,正好翻到谭宗明眼前。小狐狸的睡颜安静柔和,时光淙淙地淌过他的眉眼。   小狐狸呀。   谭宗明伸出手指轻轻点一点赵启平的嘴唇。他的嘴唇不厚,甚至称得上凌厉。谭宗明爱这种危险的薄情,像停在手指上的蝴蝶,忽而飞去。   不过谭宗明并不太担心。老虎的捕猎虽然并不能次次成功,但没有猎物能从老虎嘴里逃脱。   又是一个毫无新意的早上。赵启平起床洗漱换衣服,叼着吐司准备出门。谭宗明一筹莫展地坐在床上:“今天穿什么?”   赵启平毫不在意:“昨天给你准备好了,你不是说想穿休闲款么。”   谭宗明叹气:“忘了说了,今天要开个很重要的会议,会议后面有酒会。”   赵启平眨巴眼睛看谭宗明,拿下吐司愤怒:“谭宗明你怎么不早说?这大早上的我现给你准备衣服?”   谭宗明的眼睛跟着赵启平移动,看他甩了单肩包换了拖鞋直奔衣帽间,想笑忍回去。   “你那套灰色的送去干洗了。黑的?不不不最近我觉得黑的有点俗。这件褐色的又没有很好的衬衣搭配。谭宗明你弄哪样啊?”   赵启平拎着那一身深蓝色的西装出来:“本来不想轻易让你穿这套。”   谭宗明在床上蠕动:“为什么?”   “你穿这套……有点耀眼。”赵启平不想承认:“好吧,是很耀眼。大追光撵着你跑,唯恐别人看不见你。”   谭宗明大笑:“谢谢。你可是承认我很有魅力了。”   赵启平震惊:“你没有魅力我这段时间和谁过的?你可以看不起我的品质,但是不能看不起我的品味。”   谭宗明长叹:“小狐狸,没你我咋办。”   赵启平得意:“知道就好。”   小赵医生仰着下巴出门。   我离不开你。谭宗明看着自己的手,微微一笑,猛地攥紧拳头。   赵启平坐着总裁专用升降梯下楼,猝不及防一声虎啸劈下,吓得他一缩脖子。同要下楼的安迪看他一眼。赵启平有点惊恐:“大司徒,你听见什么了没?”   安迪疑惑:“……什么意思?”   赵启平晃晃头,他觉得电梯里还有虎啸的回音,让他毛骨悚然:“没,没听见算了。”   谭宗明起床,洗漱刮胡子换衣服。他胡子长得特别快,一晚上而已就扎手。谭宗明对着镜子擦脸,他确定今后他的人生之中的早上都会是如此。这样的早上并不多。一个男人,活到平均寿命,三百六十五乘以七十五,总共也就两万七千三百六十五天。   所以他厌恶妄谈生生世世。   在遇见赵启平之前,已经浪费将近四十年。   谭宗明放下毛巾。   秘书小姐送苦丁茶上楼。今天早上没什么特别,大概是她职业生涯之中众多回忆不起来的平淡日子之一。她敲门,推门,见到陛下站在办公室窗边往外看。   虎先生,君王,陛下。秘书小姐觉得自己的外号起得很有道理。   他像一座终年掩在云雾之中的山峰,偶尔云开雾散,才稍微泄露险峻峥嵘。   更多时候,他还是站在云里。   赵副主任精神抖擞地查房,做手术。最近他的工作状态很好,红光满面。凌院长要和他联合做一台大手术,一直在商量对策。俩中央军路过,韦主任李主任同时看凌院长,眼神很微妙。凌院长八面风吹不动,下眼皮一跳。赵副主任很奇怪,看他俩。李主任咳嗽一声假正经去了,韦主任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嘴巴一张一合,赵副主任着了他的道,把他的“唇语”给念了出来:“宝宝?”   凌院长怒视:“专心点!”   无辜的赵副主任被韦主任陷害,韦主任乐呵呵走远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凌院长接了个电话。他笑得春风荡漾:“你慢点,怎么了?”   电话那边小李警官兴奋地叽叽呱呱,凌院长很高兴:“是吗?第一名吗?那得好好庆祝。对呀,我亲自下厨。爸妈知道了吗?快告诉他们。”   赵启平有点好奇,不过很快明白答案,李熏然给他打电话,欢欣鼓舞:“我们家亮亮儿童象棋比赛第一名,周末来我们家吃饭吧?老凌亲自下厨!”   自从李熏然抓了个贼并且把贼摔了个半死,赵启平和他就建立了稳固的阶级感情。赵启平正好有点想小哦呦:“好的,礼拜天吗?我负责餐后点心,给你们露一手。”   “我不吃甜的。”   “禾禾。”   有人跟你说他不吃甜,你听听就行了。不爱吃是不爱吃,谁能拒绝糖呢?你能吗?   晚上回晟煊,赵启平说起来:“凌院长邀请咱俩礼拜天去他们家吃饭。”   谭宗明点头:“好的。”   赵启平笑:“你也不问问为什么?”   因为于我而言他们压根无关紧要。谭宗明微笑:“为什么呢?”   “小哦呦儿童象棋比赛第一名,小李警官高兴死了。”   谭宗明想了半天儿童象棋比赛是个什么高级赛事,赵启平去厨房看了看:“周六回趟佘山,我要用佘山厨房。”   “嗯?”   “我做一些法式点心带过去。要不然你准备就带着嘴去吃么?”   谭宗明抓住重点:“你还会做法式点心?”   赵启平懒得看他:“我没说过我不会。”   “你都没给我做过。”   “本来你就是沾小哦呦的光……对了眼科中心怎么样了?”   谭宗明削了个苹果递给赵启平:“挺好啊,一切都很顺利,已经启动项目了。”   赵启平点头。   “你一骨科的关心这个?”   “现在想起来,当时算你对我表白了吧。断子绝孙。”   谭宗明亲吻他的额头:“那不算正式的。会有一个正式的。”   赵启平用他整齐雪白的牙齿啃苹果,咔嚓一声。   “难得回佘山,打打网球吧。”   佘山有个网球场地,赵启平和谭宗明打过。谭宗明大概是吃帝国主义牛肉长大的典型,美式的健硕高大,精力充沛,在运动上几乎无所不能,挥拍扣杀凶狠骄横。小赵医生不敌,败北。   “这周六不行,还得做点心呢。上次跟你打网球打得手发抖,我一个外科医生手发抖简直荒谬。”   “好吧好吧。”谭宗明知道赵启平很关注自己的手,一个好的医生,要有一双千锤百炼稳准狠的手。   谭宗明亲吻他的手。   日子过去得平淡又飞快。周五下午谭宗明的车被堵在了路上。不是什么大事,谭宗明本来闭目养神,突然清醒:“这是哪里?”   秘书小姐坐在副驾驶:“我们快到晟煊了。”   谭宗明向外张望:“……附院附近?”   秘书小姐一愣:“对,附院附近。”   老地方。   谭陛下低声笑。   他打开车门:“我下车,走去附院。”   秘书小姐看自己的脚,穿着平底鞋,非常好。谭宗明心情愉快:“你不用跟着我。你们俩等着,不堵车了回晟煊。”   秘书小姐和司机不反对。秘书小姐拿着手机不知道在划拉什么,手机壳上红色的小狐狸蹦蹦跳跳地坏笑。   谭宗明和赵启平都习惯晟煊里大大小小的布偶了。阿狸,尼克,老虎。上个礼拜赵启平心情好,拿着手持吸尘器挨个吸尘。   真奇妙。   谭宗明溜达着往附院走。已经是秋天,秋高气爽,大晴天。很少见这样的晴天,谭宗明戴着墨镜仰头看,灵魂差点被琉璃蓝吸走。   他还是很愉快。   上一次,他用领带吊着手臂,狼狈地顶着烈日一身大汗走到附院,被票贩子缠上,随手指了一个人。   当时说什么来着?   赵启平。   就他了。   不要别人。   应该是有缘分这回事的。   那天他和赵启平相遇,追逐,吸引,遁逃,捕捉。他们俩打了一场拉锯战,他们之间一问一答。简直都是一生的事了。   谭宗明走到附院,已经黄昏。赤金色渲染了气氛,夕阳即将离开的时刻,人容易动情。赵启平可能还在忙,没关系他可以等。其实这件事太突然,根本不是谭宗明设计的浪漫氛围,他想象中自己应该是在烛光晚餐之后,就着朦胧的烛光将老虎表送给赵启平,然后给他讲一个有点长的,有些传奇的故事。谭宗明在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秘密,关于他的祖辈,他的父辈。这条线越引越长,牵扯着使命和爱情。   触目惊心。   他一直不知道如何讲述,今天仓促之下他决定把一切都告诉赵启平。就是现在。老虎表还在晟煊,等着他们回去。   赵启平罕见地按点下班。他看到谭宗明站在余晖中,像一尊漂亮的艺术品。艺术品分两类,他爱的,他不爱的。赵启平笑道:“老谭。”   谭宗明抬头,微微眯着眼,盯着站在大门口台阶上的赵启平。赵启平从阴暗的大堂走出来,一身暖洋洋的光线,明亮热情的目光里只有他。他听见他的小狐狸轻声道:   “老谭,回家吧。”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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